考察团到来的那天,天气晴朗,冬日的阳光照在长白山麓的白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几辆挂着省城牌照的吉普车,在县委王主任的引导下,缓缓驶入了沐家村。车队在合作社大院门口停下,车门打开,下来了七八个人。
为首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专家,身边跟着几个戴眼镜的中青年技术干部,还有一个扛着相机的年轻记者。走在最后面,不声不响的,是一个身材清瘦、面容严肃、穿着一身半旧蓝色中山装的中年人。他一双眼睛像鹰一样,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沐添丁一眼就猜到,这位,恐怕就是传说中的“铁面判官”——周建国副厅长。
按照沐添丁的“剧本”,没有鲜花,没有掌声,更没有“欢迎领导”的横幅。只有沐添丁、老支书和王大疤瘌三个人,穿着普通的衣服,迎了上去。
“各位领导,各位专家,一路辛苦了!”沐添丁上前,不卑不亢地跟为首的老专家握了握手。
王主任在一旁连忙介绍:“这位是省农科院的李教授,这次考察团的团长。这位是省报的王记者……”他挨个介绍了一遍,最后介绍到周建国时,特地加重了语气,“这位,是咱们省农业厅的周建国副厅长!”
“周厅长好!”沐添丁伸出手。
周建国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并没有跟他握手,而是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那栋显得有些破旧的合作社办公室,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这就是你们的办公地点?”他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带着一股审视的意味。
“是,周厅长。”沐添丁坦然地回答,“我们合作社刚成立不久,资金紧张,一切从简。想着先把钱都花在刀刃上,办公条件就先将就一下。”
周建国“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但那眼神里的怀疑,却丝毫没有减少。
李教授则比较和蔼,笑着说:“小同志,不要紧张。我们这次来,就是实地看一看,了解一下情况。你先带我们参观一下吧。”
“好的,李教授,各位领导,请跟我来。”沐添丁说着,就把他们往办公室里引。
一进门,考察团的人都愣了一下。办公室里光线昏暗,陈设简陋,几张掉漆的桌子,几把长短不一的板凳,墙角还堆着一些农具和麻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泥土和烟草混合的味道。
这跟他们想象中,一个能申报“星火计划”的先进单位的办公室,简直是天壤之别。
那位王记者下意识地就想举起相机,但想了想,又放下了。这……这有什么好拍的?也太寒酸了。
周建国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走到一张桌子前,用手指在桌面上抹了一下,看到指尖上沾染的灰尘,摇了摇头。
“沐添丁同志,这就是你们的工作环境?”他语气平淡地问。
“是。”沐添丁脸上没有丝毫窘迫,“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地里,办公室用得少。而且,搞农业的,身上哪能没点土呢?”
就在这时,“剧本”开始了。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张二奎一脸“焦急”地冲了进来:“沐社长!不好了!不好了!红旗岭那边,王老四和李二狗那两个小组,为了一点工分的事,在地里吵起来了,差点动手!”
屋子里的气氛瞬间一凝。所有领导和专家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了沐添丁。
当着省里考察团的面,手下的人竟然因为内部矛盾吵起来了?这简直就是天大的丑闻!王主任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心里直叫: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
周建国的嘴角,勾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带着些许“果然如此”意味的冷笑。他就知道,这种临时凑起来的草台班子,内部管理肯定是一团糟。
沐添丁却像是没看到领导们难看的脸色,他皱着眉头,对张二奎说:“怎么回事?具体说说。”
张二奎喘着粗气,把“早就编排好”的台词说了出来:“还不是因为验收标准的事!李二狗那组干活糙,有个取样孔深度差了三公分,我没给他们盖章。他们不服气,说王老四那组昨天有个孔也差了两公分,我都给盖了。现在两拨人就在地里嚷嚷,谁也不服谁!”
这话说得,把管理上的“不公平”和“标准不一”的问题,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
王主任急得直想上去捂张二奎的嘴。
“胡闹!”沐添丁“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跟我去看看!”
他转头对一脸错愕的考察团成员们说:“各位领导,实在不好意思,出了点小状况。要不,你们先在办公室喝口茶,我……”
“不用了。”周建国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我们也一起去看看吧。我倒想瞧瞧,你们是怎么解决这种问题的。”
他站起身,径直就往外走。
李教授和其他人对视了一眼,也只能跟了上去。
沐添丁心里暗笑,鱼儿,上钩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赶到红旗岭的河滩地。远远地,就看到有两拨人正围在一起,吵得面红耳赤,王大疤瘌在中间,扯着嗓子,却谁也拉不开。那场面,要多逼真有多逼真。
考察团的人看到这幅景象,都纷纷摇头。那个王记者,这次终于忍不住了,举起相机,“咔嚓咔嚓”拍了好几张。这可是负面新闻的好素材啊。
“都给我住嘴!”沐添丁分开人群,走了进去,脸色铁青。
“沐社长,你可来了!你给评评理!”李二狗看到沐添丁,像是看到了救星,指着王老四嚷嚷道,“凭啥他昨天差两公分能过,我今天差三公分就不过?这张队长,就是偏心!”
王老四也不甘示弱:“我们那是偶尔失误!你们组是天天都想偷懒!”
眼看又要吵起来,沐添丁一摆手:“都别说了!”
他转身对站在一旁的王大疤瘌说:“王副社长,你是负责生产管理的,这件事,你怎么看?”
王大疤瘌憋着笑,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清了清嗓子,大声说:“这件事,赖我!是我管理不到位,没有及时把奖惩条例给大家伙儿讲透彻!”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用油印机印的小册子,正是联合社的规章制度。
“按照咱们联合社的规定,第十三条,凡是技术操作不达标,第一次,口头警告,工分减半。第二次,书面警告,工分清零!第三次,直接开除出生产小组,这个月的工钱一分没有!”
他指着李二狗:“你们小组,上个星期就已经因为同样的问题,被口头警告过一次了!这次是第二次,按照规定,工分清零,还要全社通报批评!你们服不服?”
李二狗和他的组员们顿时蔫了。
王大疤瘌又指着王老四:“你们小组,昨天虽然操作失误,但是第一次,而且事后立刻进行了返工,态度良好。张队长给你们盖章,是按规定办事,属于酌情处理!但是,今天你们也跟着起哄,影响了生产秩序,同样要受罚!我罚你们小组,今天白干一天,没有工分!你们服不服?”
王老四也低下了头。
王大疤瘌这番处理,有理有据,罚得两边都没话说。一场剑拔弩张的矛盾,就这么被他用白纸黑字的规章制度,给化解了。
周围的考察团成员,都看呆了。他们本以为会看到一场混乱的闹剧,没想到,却看到了一次堪称教科书式的现场管理。
尤其是周建国,他那张严肃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诧异的表情。他看着王大疤瘌手里的那本小册子,又看了看旁边一脸平静的沐添丁,眼神闪烁,不知道在想什么。
“各位领导,让你们见笑了。”沐添丁走上前,诚恳地说,“我们联合社刚成立,村民们的纪律性和规范意识还比较差,类似的问题,几乎天天都在发生。我们也是在摸着石头过河,一边生产,一边完善我们的管理制度。就像刚才,虽然解决了问题,但也暴露了我们验收标准不够灵活的毛病。我们回去会马上研究,制定出更详细的浮动工分制。”
他没有掩饰问题,反而主动“自曝家丑”,把问题上升到了制度层面。
就在这时,周文海也“恰到好处”地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的,不是那份装帧精美的方案,而是一卷画满了各种修改符号和铅笔痕迹的草图。
“周厅长,李教授,”周文海一脸“苦恼”地对他们说,“正好你们都在,我有个技术难题,想向你们请教一下。”
他把那份粗糙的草图在地上铺开。
“我们根据土壤取样分析,发现基地里有三个区域的土壤盐碱度偏高。我们试了好几种改良方案,比如施加石膏、种植耐盐碱的绿肥,但效果都不理想。这是我们最新的一个方案,通过修建暗渠来排水洗盐,但工程量太大,成本也高。我们正愁着呢,不知道各位专家,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把一个最真实、最棘手的技术难题,直接抛给了考察团。
李教授和那几个技术干部一听,立刻来了兴趣,纷纷蹲下身,围着那张草图研究了起来。
“嗯,暗渠洗盐的思路是对的,但是你们的设计,还有优化空间……”
“可以考虑结合生物措施,引进一些能吸收盐分的特定植物……”
专家们你一言我一语,竟然当场开起了技术研讨会。
周建国也走了过去,他没有蹲下,只是站在那里,低头看着那张画得乱七八糟的图纸,又看了看周文海那双因为熬夜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沉默不语。
他看到了那张图纸上,不同颜色的笔迹,代表着一次又一次的修改和推翻。他看到了图纸边缘,密密麻麻的计算公式和数据。
他看到的,不是一份完美的方案,而是一个技术团队,在面对真正困难时,那种不懈探索、反复试错的科学精神。
这,是任何汇报材料和表面文章都无法呈现的。
一个小时后,考察团离开了河滩地。整个过程,他们没有听一句正式的汇报,也没有看一份漂亮的材料。他们看到的,是一场真实的内部矛盾,一次现场的管理示范,和一场开放的技术研讨。
回村部的路上,周建国一直一言不发。
王主任的心里七上八下,他完全摸不准这位“铁面判官”到底是什么想法。
直到吉普车即将开出村口,周建国才突然对司机说:“停一下。”
他摇下车窗,对站在路边送行的沐添丁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话。
“沐添丁同志,你们合作社,还缺不缺技术顾问?不要钱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