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与郭嘉离去后,寝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门外的甲士如同铁铸的雕像,隔绝了内外,也隔绝了声音。刘协维持着瘫软在榻上的姿态,仿佛真的被接连的“噩耗”击垮,但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却在飞速地计算着得失,评估着损伤。
衣带诏事发,董承等人注定覆灭。这是他早已预见的结局,甚至可说是他乐见其成——这些能力平庸、冲动易怒的“忠臣”,留在身边迟早是祸患,他们的牺牲,反而能帮他洗脱大部分嫌疑,让曹操和郭嘉的注意力被引向明处的“叛逆”。
真正让他心头滴血的,是“皇商”的暴露和损失。
郭嘉亲自带队突袭城西三号仓,这意味着他至少掌握了一条指向“皇商”的可靠线索。三号仓留守的七人落入敌手,他们能扛住校事府的酷刑吗?虽然他们只是外围人员,接触不到最核心的机密,但任何一点疏漏,都可能被郭嘉这样的智者放大,成为追查的突破口。
“仓鼠”冒死送出的情报显示他侥幸脱身,但行踪可能已暴露,他能顺利按照“深潜”预案撤离吗?还有那些分散在许都各处的据点、人员,在郭嘉随后必然发动的全城大搜捕中,能有多少及时隐匿、逃脱?
每多想一分,刘协的心就沉下去一分。他仿佛能看到,自己四年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编织的网,正在被郭嘉用最粗暴也最有效的方式,一根根地扯断。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他再次在心中默念这句话,既是自我安慰,也是坚定的信念。只要“影”和少数几个像“仓鼠”这样的核心骨干能逃出去,只要“靖安司”的种子还在,只要他脑海中超越时代的知识还在,他就还有东山再起的资本。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殿外偶尔传来甲士换岗时沉重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动静。刘协不知道外面的清洗进行到了何种程度,董承是束手就擒还是拼死反抗?那些被牵连的人又有多少?这些他都无从得知。
他被完全隔绝在了信息孤岛之中。
这种对未知的等待,比直面刀剑更加折磨人。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似乎已经升高,惨白的光线透过窗棂,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殿外终于再次传来了不一样的动静——不是甲士的脚步声,而是一种轻微的、仿佛什么东西被拖动又迅速消失的细碎声响。
刘协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是影吗?他能在如此严密的看守下潜入?
他屏住呼吸,集中全部精神感知着殿外的动静。然而,那声响只出现了一次,便再无声息。
不是影。
刘协的心沉了下去。难道……是郭嘉派来的人,在做什么手脚?安装某种监视的机关?还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在这种绝对的劣势下,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他心惊肉跳。
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殿门被轻轻敲响,老内侍颤抖的声音传来:“陛……陛下,午膳时辰到了。”
刘协深吸一口气,迅速调整面部表情,用带着些许沙哑和虚弱的声音道:“进……进来吧。”
殿门被推开一条缝隙,老内侍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他的脚步有些踉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眼神躲闪,不敢与刘协对视。
两名甲士紧随其后,站在门口,冰冷的目光扫视着殿内,确保没有任何异常。
老内侍将食盒放在案几上,动作僵硬地开始布菜。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将一碟腌菜不小心碰出了碟子边缘。
刘协心中一动。这老内侍虽然平时也畏惧曹操,但还不至于如此失态。外面一定发生了极其可怕的事情,连这些深宫中的仆役都感受到了巨大的恐惧。
他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洒出的腌菜,又看了看老内侍那布满冷汗的侧脸,心中了然。他没有出声斥责。。
老内侍布完菜,躬身就要退下。
“等等。”刘协忽然开口,声音依旧“虚弱”。
老内侍身体一僵,停住脚步,头垂得更低:“陛下有何吩咐?”
刘协用筷子指了指那碟被碰撒的腌菜,语气带着点不耐烦和属于少年的任性:“这菜……看着就没胃口。撤下去,换……换点甜的来。朕想吃点甜的。”
老内侍愣了一下,连忙应道:“是,是,老奴这就去换。”他手忙脚乱地将那碟腌菜收回食盒下层,动作间,一枚卷成细棍状、比小指还细的纸条,从他微微颤抖的袖口边缘滑落,悄无声息地掉在了案几下方的阴影里。
刘协的眼角余光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一幕。他的心猛地一跳,但脸上却不动声色,甚至嫌弃地挥了挥手:“快去快回,朕饿了。”
“是,是。”老内侍如蒙大赦,端起食盒,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寝殿,门外的甲士并未阻拦。
殿门重新关上。
刘协维持着用餐的姿态,心跳却如同擂鼓。
他不能立刻去捡。门外的甲士可能还在透过门缝监视。他强迫自己继续慢吞吞地吃着那些索然无味的食物,内心却在疯狂计算着风险与收益。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估摸着老内侍应该已经走远,门外的甲士也可能因为长时间的枯燥守卫而略有松懈。他假装被噎到,俯下身剧烈咳嗽起来,利用身体的遮挡和袖袍的掩护,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案几下那枚小小的纸卷捞入了手中,紧紧攥在掌心。
他继续咳嗽了几声,才缓缓直起身,喝了一口水,仿佛真的被噎得不轻。
做完这一切,他的后背已经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不动声色地将纸卷塞入贴身的内袋,然后继续如同嚼蜡般吃着剩下的食物。
直到午膳被撤下,殿内再次恢复寂静,刘协才找到机会,假意躺回榻上休息,面朝里,用身体挡住可能存在的窥视目光,小心翼翼地展开了那枚几乎被汗水浸湿的纸卷。
纸卷上的字迹极其细小而潦草,是用最普通的墨汁书写,没有任何密码,内容也简短得令人窒息:
“董承及种辑、吴子兰、吴硕等皆已于府中被诛,夷三族。董贵人……缢毙。‘皇商’多处据点遭清查,捕数十人,余者遁。郭嘉亲审,暂无口供。司空令,全城戒严,许进不许出。”
短短数十字,却带着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刘协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董承府邸门前流淌的鲜血,能听到被牵连者临死前的哀嚎。董贵人……那个名义上属于他的妃子,也被毫不犹豫地处决了。曹操的冷酷和果决,一如既往。
而“皇商”的损失,比他预想的还要惨重。数十人被捕!虽然暂时没有口供,但在校事府的地牢里,能坚持多久?郭嘉亲自审讯,意味着他对此事的重视程度极高。
全城戒严,许进不许出。这是要瓮中捉鳖,将“皇商”和可能存在的残党一网打尽!
形势,恶劣到了极点。
然而,在这片令人绝望的黑暗之中,刘协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亮光。
这纸条是谁送来的?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将消息送进来!!
是“影”吗?不像。“影”有更安全的联络方式。是“仓鼠”或其他逃脱的“皇商”核心?他们似乎没有这个能力。
一个名字,如同电光火石般划过刘协的脑海!
戏志才!
只有他!他身在府中“养病”,实则处于郭嘉的严密监视之下,无法轻易动用原有的联络渠道。但他作为曹操曾经的顶级谋士,在宫中经营多年,掌握一两个像老内侍这样的隐藏暗桩,并非不可能!他冒着天大的风险传递出这份情报,是想做什么?示警?还是……表达一种态度?
刘协的心脏再次剧烈地跳动起来。如果这纸条真的来自戏志才,那意味着,这位智者即使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依然选择了向他示警,或者说,依然在向他靠拢!
这是一种认可,更是一种雪中送炭!
戏志才还活着,并且,他的心,是向着自己这边的!
这无疑是这片血腥废墟中,唯一的好消息,是一簇在狂风中摇曳却未曾熄灭的星火!
刘协紧紧攥着那张纸条,感受着那粗糙的纸质,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力量。
损失是巨大的,局面是危险的,但……他并非一无所有。吕布在徐州,关羽在许都(也被监视),戏志才在暗中,还有那些侥幸逃脱的“靖安司”和“皇商”种子……这些都是他未来的希望。
而且,经此一役,曹操和郭嘉想必会认为已经将潜在的威胁基本肃清,尤其是“皇商”这个经济命脉被重创后,他们对自己的警惕心或许会有所降低。这,就是他喘息和重新布局的机会!
他缓缓将纸条凑近嘴边,伸出舌头,将那寥寥数字连同可能存在的隐患,一点点舔舐、咀嚼,然后混着唾液,艰难地咽了下去。
纸张的纤维粗糙地划过喉咙,带着墨汁的苦涩味道。
他闭上眼,感受着那团纸浆落入胃中,仿佛将所有的危险、恐惧和屈辱,也一并吞了下去。
再睁开眼时,他的目光已经恢复了平静,一种深不见底的、蕴含着冰冷火焰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