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尖细的嗓音如同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讲习堂内刚刚升腾起的温暖与希望。
方才还围在一起喜笑颜开的女孩们,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下意识地朝沈知微身后缩去,仿佛那道口谕是什么催命的符咒。
皇后娘娘。
这两个字,在后宫便是天。天意难测,天威难犯。
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沈知微刚刚借东厂和圣旨的东风,从太医院嘴里抢下了一块肥肉,皇后的传召,怎么看都像是“敲打”。
传话的太监见众人噤若寒蝉,脸上倨傲的神色更甚,眼角斜睨着沈知微,等着看她惊慌失措的模样。
然而,沈知微只是将手中擦拭干净的银针放回工具盒,动作从容不迫。
她抬起头,平静地回视着对方:“有劳公公带路。”
没有半分惶恐,更无一丝谄媚。
那双眼睛清澈沉静得像一汪深潭,反而让那年轻太监心头莫名一跳,准备好的下马威竟一句也说不出来。
长乐宫偏殿,一室沉香。
江美人正静静地坐在窗边的软榻上,低头抚弄着膝上一块素白的手帕,身影单薄得仿佛一缕青烟,风一吹就会散去。
听闻脚步声,她抬起头,露出一张清丽却毫无血色的脸,眼神黯淡,带着久病之人的憔悴。
宫人们都说,江美人入宫三年,圣眷不薄,却始终无孕,是命里该着,福薄无子。
就连太医院最有资历的白太医来瞧过几次,也只说是“宫寒血亏”,开了些补血调经的方子敷衍了事。
沈知微依礼问安,目光却如最精密的探针,迅速扫过江美人的全身。
面色萎黄,唇色发白,是贫血之兆。
但她指尖在手帕上无意识地捻动,频率微快,呼吸亦比常人更浅促。
这绝非单纯的忧思所致,更像是一种长期存在的、难以忍受的身体不适所引发的焦虑。
“美人近来安好?”沈知微的声音温和而专业,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江美人勉强扯出一丝苦笑:“劳沈协理挂心,老样子罢了。”
“平日里,可有腹痛坠胀之感?尤其是在经期前后。”沈知微的问题直指核心。
江美人的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捏着手帕的指节瞬间绷紧,她犹豫地看了一眼身旁的贴身侍女春桃,嘴唇翕动了数次,终是压低了声音,带着羞耻与恐惧:“……有。每月……每月初七前后,下腹便如刀绞一般,疼得人直不起腰。且……且白带腥臭,颜色发黄……奴婢不敢与人说,怕……怕被人说是身子不洁。”
这些症状,在沈知微的脑中迅速构成了一幅清晰的病理图像——典型的、严重的盆腔炎乃至宫颈糜烂!
这绝不是什么“宫寒”,而是器质性的病变,长此以往,别说怀孕,性命都堪忧。
“请美人褪去鞋袜,容我检查一下足部经脉。”沈知微不动声色地说道。
春桃闻言,连忙上前,动作却有些迟疑,扶着江美人脚踝的双手,袖口竟微微发抖。
这个细节被沈知微尽收眼底。
她目光一凝,待那只做工精致、绣着并蒂莲的软底绣鞋被褪下后,她没有立刻去碰触江美人的脚,而是顺手将鞋接了过来。
“这鞋的样式很别致。”她状似随意地翻看着,鞋底朝上。
就是这一眼,让她心中警铃大作。
鞋底的纳线极为绵密,但在足心正中的位置,有一小块的针脚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似乎是后期重新缝合上去的。
沈知微伸出食指,用指甲盖轻轻一拨,竟真的在那处针脚的夹层里,感到了一丝异样的颗粒感。
她眼神一凛,自袖中滑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当着江美人和春桃的面,轻轻撬开那处夹层。
簌簌——
一撮灰褐色的、细如尘埃的粉末,悄无声息地从夹层中滑落,掉在沈知微预先铺好的白绢上。
江美人一脸茫然,而她身旁的春桃,脸色已然血色尽失。
“小满,取醋来。”沈知微声音冰冷。
小满立刻从随身的药箱里取出一小瓶精炼过的白醋。
沈知微用银针蘸取少许粉末,置于一张特制的草药试纸上,然后精准地滴下了一滴醋液。
嗤——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白色的试纸在接触到混合物的瞬间,竟迅速泛起一圈妖异的紫色光晕,仿佛一朵无声绽放的毒花。
“蟾酥遇酸,可析出毒性更烈的华蟾毒素,若被人体缓慢吸收,轻则致幻,重则损伤脏腑。而此物最阴毒之处,在于它能通过足底穴位上行,直入胞宫,引起宫颈溃烂、上行感染,最终导致女子终生不孕。”
沈知微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锤,重重砸在殿内每个人的心上。
她缓缓抬眼,目光如刀,直直刺向已经抖如筛糠的春桃。
“这双能‘固元守宫’的鞋,是谁亲手教你做的?”
春桃再也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是……是尚宫局的秦玉娥,掌针姑姑!三年前,美人刚入宫时,姑姑亲自召见了奴婢,说……说美人底子薄,亲授了奴婢这种特殊的纳鞋底针法,在里面缝入她赐的‘守宫砂粉’,说能帮美人固本培元,早日怀上龙裔……奴婢不知是毒药啊!”
回尚药局的路上,沈知微的面色冷若冰霜。
她没有直接回去,而是绕道去了尚宫局的库房外围。
她命小满寻了个向阳的角落,借晾晒刚采买的药草为名,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库房侧门的动静。
果然,午时三刻,一个专司洒扫的老嬷提着一个不起眼的青布包袱,鬼鬼祟祟地从侧门出来,快步拐进了针线房后巷。
小满会意,悄然跟上。
一炷香后,她回来禀报,包袱最终交到了一个洗衣妇的手里。
沈知微又带着小满去了浣衣局附近。
远远地,她便看见了那个洗衣妇。
妇人看起来并无异常,只是在搓洗衣物间隙,总会下意识地将手指凑到嘴边,飞快地舔一下。
一个在现代临床中常见的、长期接触神经性毒素后引发的无意识强迫行为。
真相的链条,在沈知微的脑中瞬间闭合。
当夜,尚药局讲习堂的灯火再次亮起。
沈知微站在讲案前,背后是一张她亲手绘制的《毒素传递路径图》。
图上,从尚宫局库房,到老嬷,再到洗衣妇,最后指向针线房的丝线、布料,一个完整而隐秘的“制—传—施”闭环清晰可见。
而所有箭头的源头,都指向同一个名字——秦玉娥。
“这不是守宫,是毁根。”沈知微的声音在寂静的堂内回响,“今天,我们学一样新东西,如何看穿那些披着‘规矩’外衣的杀人术。”
她将从江美人鞋中取出的粉末样本分装在几个小瓶里,分发下去,同时分发的,还有一包雪白的生石灰。
“取半勺清灰,兑水搅匀,静置澄清。将上层清液,也就是石灰水,滴一滴到这药粉上。”
女孩们屏息操作。
下一刻,一阵阵压抑的惊呼在堂内响起。
只见接触到石灰水的一瞬间,那灰褐色的粉末竟升腾起一缕缕极淡的、如同烟雾般的紫色。
“凡遇碱性石灰水,起紫烟者,便是‘灭嗣散’无疑。”沈知微一字一顿,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一道黑影快如鬼魅,一闪而逝。
黑暗中,内侍省少监李崇文收回了窥探的目光,迅速将手中刚刚写就的密报用蜡丸封好,悄然退去。
三更天,万籁俱寂。
沈知微独自坐在灯下,复核着江美人的所有病历记录,以及春桃回忆出的三年间每一次腹痛发作的日期。
忽然,她执笔的手猛地一顿。
她发现了一个被所有人都忽略的恐怖规律:江美人的经血周期并非完全紊乱,而是每逢朔望交替,也就是初一、十五前后,便会骤然停滞或大量出血,腹痛也最为剧烈。
而这两个时间点,恰恰是宫中举行月祭,皇帝按例斋戒、不会临幸后宫的日子!
这些人不是在随机施毒!
她们是在精准地计算着江美人的排卵窗口,用毒素的刺激,在她最有可能受孕的日子前后,引发剧烈的宫腔炎性反应,从而彻底破坏受孕环境!
好狠毒,好精准的算计!
沈知微只觉一股寒气从背脊升起。
她立刻提笔,在一张全新的素帛上疾书,标题赫然是——《后宫系统性生育干预手段推演及案例分析》。
在分析的末尾,她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凝重笔触,重重写下结论:“秦玉娥所行,非为护主,乃为控宫!”
烛火摇曳,映着她眼中跳动的、冰冷的火焰。
她缓缓拉开讲案一角的暗格,取出那把三寸长的微型匕首,没有丝毫犹豫,用力将其深深插入了坚硬的案角木料之中。
刀锋入木,沉闷有力,如同一个不可动摇的誓言。
证据、推论、武器,都已备齐。
现在,她需要一个能让这双绣鞋,在众目睽睽之下,烧出真相紫烟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