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念头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沈知微脑中所有的迷雾。
她瞬间明白了,这是一张织了数年的巨网,春杏只是网上最新挣扎的一只蝶,而那些早已化为枯骨的“痨病鬼”,才是这张网真正的养料。
“救人!”沈知微的声音穿透雷鸣,带着不容抗拒的决断,“白芷,准备银针,针刺百会、人中、内关!其余人,烧开水,备烈酒,越多越好!春答应还有救!”
乌头碱毒发迅猛,但只要剂量未到致死量,且施救及时,便有一线生机。
然而,她要救的,又何止是春杏一人。
一夜鏖战,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春杏终于在数次心跳骤停的边缘被拉了回来,虽气息微弱,但腹中胎儿的微弱心音,却在沈知微自制的简易听诊器下,顽强地搏动着。
沈知微却一夜未眠。
她将后续的救治交给了白芷和程怀仁,自己则带着满身寒气,直接去了内官监的档案房。
“我要查近三年内,所有三十岁以下‘病故’宫妃的全部卷宗,包括殡仪档册。”她对库吏老周开门见山。
老周浑身一颤他没有多问,只是默默点上灯,领着她走进了积满灰尘的库房深处。
昏黄的灯光下,一卷卷发黄的故纸堆被搬上长案。
沈知微一目十行,指尖冰凉。
很快,六个名字从厚厚的卷宗中浮现出来。
她们的死因出奇地一致——痨症。
死亡的年龄都在十八到二十四岁之间,风华正茂。
更诡异的是,她们死后,尸身火化得快得不正常,几乎都是在断气后的两三个时辰内便被匆匆送往火场,连按规矩查验是否有孕的稳婆都来不及介入。
沈知微翻开她们的殡仪档册,墨迹清晰,六人名下,都清清楚楚地登记着八个字:“未曾婚配,名下无嗣。”
她嘴角勾起一抹淬了冰的冷笑。
她将殡仪档册推到一旁,转而翻开了与之对应的太医院脉案。
“淑嫔,景元三年春,偶感风寒,后郁结于心,渐成痨症。太医嘱,宜静养。”
“林才人,景元四年夏,脉象弦滑,胎动不安,后……转为咳血不止。”
“赵美人,景元五年秋,已孕三月,圣上恩赏……后不知何故,形容枯槁,药石罔效。”
脉案上,“胎动不安”、“已孕三月”的字样,如同一道道冤魂的血指印,与殡仪档册上那“名下无嗣”的冰冷断言形成了最触目惊心的对比。
“老周,”沈知微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看,活人说她们没怀过,死人却在病历里留下了怀过的痕迹。他们烧得了尸身,却改不了这白纸黑字留下的笔锋。”
三日后,太医院院使白太医的官邸,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沈医官深夜到访,所为何事?”白太医略带疲惫地将她请入书房,心中已隐有不安。
沈知微不发一言,只将六份脉案的复刻本和那份殡仪档册的抄录,轻轻放在他的桌上。
白太医只看了一眼,脸色便微微发白。
他拿起其中一份,手指摩挲着上面熟悉的药方,叹了口气:“陈年旧案,早已尘埃落定。沈医官,后宫水深,有些事,还是不要追究的好。”
“是吗?”沈知微从怀中取出另一张泛黄的纸页,那是一份三十年前的产科记录复印件,上面的字迹虽然青涩,却风骨已现,正是白太医年轻时的手笔。
“景平二十七年,宁贵人于长乐宫诞下一女,母女平安。”
白太医的目光触及那行字,瞳孔骤然收缩。
他记得,这是他入太医院后,第一次独立为贵人接生,那晚的情景历历在目。
可他更记得,第二天他看到的官方记录,却被改成了——“宁贵人难产,母殁,女亦夭。”
他伸出颤抖的手,抚上那行字:“这字……是我写的。”
“是您写的。”沈知微的声音很轻,却如重锤般砸在他心上,“您当年以为,这只是遵从上意,为皇家颜面做的粉饰。可您知道吗?那位宁贵人,产后意识清醒,她是被人在产床上活活捂死的。您以为您只是改了一行字,其实,您是为一个杀人凶手,做了伪证。”
“什么?!”白太医猛然抬头,浑浊的老眼中瞬间燃起滔天怒火与惊骇。
他以为的“难产”,竟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他毕生引以为傲的医术,竟在毫不知情间,成了凶手的遮羞布!
三十年的自欺欺人,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与此同时,慈宁宫后方那处废弃的夹巷小院,秦婉儿正冷着脸,监督着心腹将一本本厚厚的账簿投入灶膛。
火光映着她姣好的面容,显得阴森诡谲。
“烧干净些,一点纸灰都不能留!”她厉声道。
沈知微的动作太快,她必须立刻销毁“隐房”的所有痕迹。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早在数日前,库吏老周便已奉沈知微之托,以“防潮防蛀”为名,在每一本他经手过的原始档册的末页,都用特制的药水加盖了一枚隐形的火漆印。
此印无色无味,唯有遇热,方能显形。
子时刚过,小院的门被轰然撞开。
谢玄一身玄色飞鱼服,手按绣春刀,在一众东厂番子的簇拥下,如鬼魅般踏入。
“封锁!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番子们动作迅捷,很快便从尚有余温的灶膛灰烬中,扒拉出几片尚未完全烧毁的残纸。
一名番子取来特制药水,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最大的一片残页上。
在火光下,一行原本不存在的淡红色小字,缓缓浮现,清晰无比——“春杏·乌头酊·二更投”。
谢玄亲自提审那名负责守院的老嬷嬷。
他没有用刑,只是将那片残纸放到她面前,用他那独有的,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阴柔嗓音,轻声问道:“本督查到,你有个女儿,三年前入宫,半年后,因‘痨症’病故。你想不想知道,她是怎么‘病死’的?”
老嬷嬷的心理防线瞬间崩溃,涕泪横流,将秦婉儿如何每月初四亲至此地取药,如何吩咐她们配制毒药的事情,尽数招供。
次日,太医院召开了一场史无前例的“亡案重议会”。
沈知微站在堂中,在她面前,摆着六具用蜂蜡和特制材料精心制作的人体病理模型,每一具都精准复刻了那六位“病故”宫妃子宫与卵巢的最终形态。
满座太医,包括面色凝重的白太医,都屏息凝神地看着。
沈知微拿起一根银色长杆,指向其中一具模型上那萎缩如核桃干的卵巢标本,声音清越,响彻全场:“诸位请看!这,不是‘肝郁成痨,气血亏败’所致!这是长期、慢性摄入铅、汞等重金属后,毒素侵蚀,导致的不可逆转的衰竭!这不是‘天命不佑’,这是人为的、蓄意的绝育!”
她逐一指过六具模型,最后目光扫过全场,一字一顿地念出那六位宫妃的真名与死亡日期。
“淑嫔张氏,殁年二十二。”
“林才人,殁年十九。”
“赵美人,殁年二十。”
“她们不是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宫闱深处,而是被你们,被我们,用一句轻飘飘的‘痨症’诊断,一包包夺命的‘宁心散’,最后再用一把火,彻底抹去了她们曾经存在于世的痕迹!”
满座皆惊,所有医官都羞愧地低下头,无人敢与她对视。
会议在死一般的沉寂中结束。
散会途中,白太医在抄手游廊下拦住了沈知微。
他从怀中郑重地取出一本封面已经发黑的册子,递了过去。
“这是我私藏多年的《禁方录》,里面……里面记着先帝年间,一位宠妃暴毙的真相,也是这般‘补药’害命。”他声音沙哑,眼中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解脱,“我……我不能再做帮凶了。”
沈知微接过那本沉甸甸的册子,正欲开口道谢,眼角余光却瞥见远处廊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立于潇潇雨中。
是秦婉儿。
她没有撑伞,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湿她的衣衫,手中却端端正正地捧着一只空空如也的药碗。
隔着朦胧的雨幕,她的嘴角竟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沈知微心头猛地一凛。
那不是阴谋败露的绝望,更不是恼羞成怒的怨毒。
那笑容平静而诡异,像是在欣赏一出她亲手导演的好戏,终于唱到了最精彩的段落。
那是一种……诱敌深入,请君入瓮的表情。
沈知微的目光从秦婉儿的笑脸上,缓缓移到她手中那只空碗上。
空的?
为什么是空的?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她们费尽心机弄出的“隐房”,如果目的只是为了制毒杀人,那么配方必定是她们的最高机密。
可如今,东厂的证物、自己的推断,都指向了乌头碱。
这最致命的底牌,似乎掀开得太轻易了些。
那只空碗,仿佛在无声地嘲讽着她:你以为你看到了全部?
不,你看到的,只是我想让你看到的。
真正的杀机,藏在你看不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