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丹那一番将墨家理想与秦国霸业强行捆绑、并以“务实”为终极导向的惊世言论,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在墨家众人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议事厅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几位长老眉头紧锁,眼神中充满了挣扎与思索。
显然,燕丹的话,虽然离经叛道,却精准地戳中了墨家数百年来面临的困境与尴尬。
然而,终究有人不愿轻易放弃坚守一生的信念。
坐在最末位、也是年纪最长的一位白发长老,颤抖着胡须,声音沙哑却带着最后的倔强,缓缓开口:
“安秦君……巧言善辩,老夫佩服。然,若我墨家西向入秦,摒弃‘兼爱’、‘非攻’之核心教义,只沦为秦王座下制作奇技淫巧的工匠。”
“那我墨家……还是墨家吗?与那些散落各处的普通匠人,又有何异?如此,传承断绝,精神湮灭,与灭亡何异?!”
这番话,道出了许多墨者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失去灵魂,沦为工具。
燕丹闻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嗤笑一声,笑声中带着几分怜悯和嘲讽:“长老此言,大谬不然!墨家若固守此地,坐以待毙,被各国君王忌惮排挤,人才凋零,学说失传,那才是真正的散掉,最终连工匠都不如,只会湮灭于尘土!”
他目光锐利,扫过在场每一位墨者:“而西向入秦,并非要你们立刻放弃理想,而是要学会审时度势!”
“暂时将‘兼爱非攻’的口号深埋心底,不主动触怒秦王,不挑战秦国法度,专注于你们最擅长的机关巧术,做出真正利国利民的器物!用实实在在的功绩,换取生存和发展的空间!”
“万事万物的发展,皆有其规律,需要恰当的时机!”燕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在天下未定、列国纷争的乱世,空谈‘兼爱非攻’,无异于痴人说梦!”
“唯有先沉默下来,积蓄力量,依附于最强的势力,助其完成一统!待真正的太平盛世、天下大同到来之时,‘兼爱非攻’的理想,才有生根发芽的土壤!”
“这才是真正的存续之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智慧!”
他顿了顿,话锋变得更加犀利,甚至引经据典:“更何况,长老可知法家大才韩非曾有着作,言‘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这‘侠’之一字,何尝不是墨家‘赴汤蹈火,死不旋踵’精神的体现?你们自以为行侠仗义,保卫弱小,硬抗强权,听起来固然悲壮伟大!”
燕丹的语气陡然转冷:“但你们可曾想过,许多事情,并非单凭一腔热血、个人侠义就能解决的!”
“一人杀人,自有国法审判制裁,此乃秩序!若人人皆以自身判断行侠仗义,天下岂不大乱?”
“更何况,这世间许多事,本就难分对错,何为善?何为恶?”
他抛出了一个更加根本的哲学问题,目光灼灼地逼视着那位长老:“你眼中守护弱小的‘善’,在急需扩张生存空间的强国眼中,何尝不是阻碍其发展的‘恶’?”
“世间本无绝对的善恶,所谓的善恶标准,往往是由强者通过武力确立,并由统治者以自己的意志来裁定、来‘主持公道’的!”
“墨家之所以落败,被各国君王不喜,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你们总是试图凌驾于君王之上,用自己的‘兼爱’标准去评判是非,干预国政!”
“这在统治者看来,就是僭越,就是‘以武犯禁’!试问,哪位君王能容忍一个不受控制、还拥有强大武力和影响力的组织,在自己的国土上指手画脚?”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墨家众人的心上!
尤其是关于“善恶相对”和“权力话语权”的论述,几乎颠覆了他们固有的认知!
他们一直自诩为正义的守护者,却从未从“统治者”的角度去思考过这个问题!
厅内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那位白发长老张了张嘴,脸色灰败,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燕丹的逻辑,冷酷而现实,几乎无懈可击。
燕丹看着沉默的众人,知道火候已到,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最后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的巨子墨翟身上,声音清晰而坚定,给出了最后的选择:
“巨子,诸位长老,局势已然明朗。是跟随我前往秦国,暂时收敛锋芒,保存墨家的思想火种与技术精华,等待真正能够实现‘兼爱非攻’的盛世到来。”
“还是……固守此地,等待或许不久的将来,大秦东出的兵锋碾过这片土地,墨家村化为焦土,墨家学说彻底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何去何从,请巨子与诸位,慎重决断。”
说完,燕丹微微躬身,不再言语,将思考和抉择的空间,完全留给了墨家的核心们。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平静的脸上,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整个议事厅,陷入了一种决定命运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