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寒气并未因信纸化为灰烬而消散,反而像是从他燃尽的指尖,沿着经脉钻入四肢百骸。
茶狱——仅仅两个字,却比墨盏先生任何一句威胁都来得沉重。
它不是商战的手段,而是一座精神的牢笼,要将所有不驯服的茶人,连同他们的传承,一同活埋。
谢云亭没有片刻的迟疑。
他转身走出蒸棚,面色沉静如水,眼中那一点因惊骇而起的波澜已被压制得无影无踪。
他先是找到正指挥伙计清理碎陶片的阿橹,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阿橹,传我的话,立刻召集所有窑房、焙火间的管事,一刻钟后,在新一号焙房开会。”
随后,他快步走向电报室,亲自拟定了一封加急电报发往上海总号,收件人是小春子和沈绣娘。
电文极短:“即刻启动‘补天’计划。速归。”
“补天”,是他们早就备下的一个代号。
当敌人试图撕裂天空时,他们要做的,不是躲藏,而是用自己的方式,将这片天重新织补起来。
一刻钟后,云记在南坞苗圃的核心骨干齐聚一堂。
新建的一号焙房还带着泥土与石灰的潮气,巨大的新式控温烘焙机如沉睡的钢铁巨兽,静静矗立。
谢云亭站在机器前,环视众人。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任何一个人的脸上,而是仿佛穿透了他们,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墨盏先生给了我们三天期限,要我们自毁研习堂。”他平静地开场。
话音未落,人群中便响起压抑的怒吼。
“欺人太甚!我们辛辛苦苦盖起来的,凭什么他说拆就拆!”
“东家,跟他们拼了!”
谢云亭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他没有回应这些激愤之言,反而转向另一件事:“我请青蓑翁前辈来,是为求道。前辈说我做的茶,少了‘心火’。他说的对,也不全对。”
他顿了顿,继续道:“古法之魂,在于敬畏。敬天、敬地、敬茶。这份敬畏,不是繁琐的仪式,而是一颗静定的心。机器没有心,但用机器的人有。”
他指向焙房内一角空出来的区域:“从今日起,这里,设为‘静心区’。四壁,要挂上最好的丝绸。我已请上海的沈绣娘,将我们得到的所有《茶纲图谱》残卷,用蚕丝线一针一线地绣出来,悬于壁上。那是祖宗的智慧,我们要日日看,时时记。”
众人一怔,不明白东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还有,”谢云亭的声音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已让人将青蓑翁前辈祭礼时的诵念之声录下。每日凌晨卯时,当这机器开始运转,诵念之声便要在这焙房中响起,一遍一遍,直到日落西山。我们要让每一片进入这里的茶叶,都沐浴在古老的祝祷与最精准的工艺之中。”
将仪式与工业结合?
用机器念经?
这闻所未闻的想法让在场所有老茶师都面面相觑。
“我们不拜鬼神,我们拜的是传承,是人心。”谢云亭一字一句道,“凡从这里出去的最高等级兰香红,此后,更名‘礼制兰香红’。”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蜡丸,捏开,里面是一方小小的铜印。
他将铜印按在旁边的印泥上,再重重盖在一张白纸上。
那图案,赫然是一座古朴的炉口,与一个精密的齿轮,交缠、咬合,融为一体。
“这,就是它的新茶引。”
消息如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皖南茶区。
云记非但没有拆毁焙房,反而搞出了一个“念经机器做茶”的古怪名堂。
许多固守传统的老茶农嗤之以鼻,认为这是对神圣茶道的终极亵渎,是邪魔外道。
然而,三天后,第一批“礼制兰香红”送到了几个相熟的茶庄与老主顾手中。
祁门山区的白露家,她的老父亲已卧病在床多日,水米不进。
听闻儿子从云记带回一泡“念经机器做的茶”,老人气得将头扭向一边,浑浊的眼中满是鄙夷。
可当茶香在屋中弥漫开来时,他干裂的嘴唇却不自觉地翕动了一下。
夜半时分,他在昏迷中竟喃喃自语:“火候……还差一丝……”
第二天清晨,老人竟奇迹般地醒了过来,第一句话便是虚弱地问:“还能……再喝一盅吗?”
家人惊喜交加,连夜将家中仅剩的半筐顶好的鲜叶,冒着雨送到了云记的南坞苗圃。
“谢掌柜,这……这点叶子,不成敬意,就当是……抵了那泡神茶的钱!”
星星之火,开始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悄然燎原。
就在谢云亭用这奇特的方式消解“机巧亵神”的舆论攻击时,另一条战线也取得了决定性的突破。
那个被谢云亭的善意感化的少年小篾儿,竟趁着夜色,独自一人冒险潜回了青蓑翁的居所。
他知道,师父虽然嘴上严厉,但那本从不离身的《茶纲令》正本,一直藏在后院米缸的夹层底下。
他要把它偷出来,交给那个真正想让好茶传遍天下的谢掌柜。
当这本厚重的、散发着陈旧气息的册子被送到上海总号时,连夜赶回的小春子和沈绣娘几乎立刻就发现了不对劲。
册子的封皮与封底,厚得异乎寻常。
小春子戴上白手套,用手术刀般精准的镊子,小心翼翼地揭开封皮的裱糊层。
底下,竟是一层用特殊药水浸泡过的薄麻纸,上面用细如蚁足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沈绣娘凭借对古籍织物的敏感,很快辨认出这是“夹层暗文”的一种。
两人联手,一个负责化学显影,一个负责辨识古字,奋战了一夜。
当天光微亮时,一份翻译出来的文本,让两个见惯风浪的女子都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所谓的“茶纲”,其核心教义并非守护茶道,而是一套残酷的行业清洗法则。
凡被认定为“异端”或不服从其资源调配的茶人、茶号,其名录将被载入一本名为“茶狱册”的黑名单中,不仅本人会被行业彻底封杀,其后代子孙,亦永世不得踏入茶行半步。
所谓“净化茶道”,实为控制全国最优质的茶园与工艺归于一脉,顺昌逆亡!
“他们不是要复兴古法,”谢云亭看着译本,声音冰冷,“他们是要做茶界的帝王,要对所有茶人,行使生杀予夺的私刑。”
“东家,若我们将此公之于众,茶纲组织必然会疯狂反扑,到时候……”阿橹的脸上满是忧虑。
谢云亭走到窗边,看着远处灯火通明、彻夜运转的新焙房,诵念声隐约可闻,如一条坚韧的溪流,在暗夜中流淌。
“那就让天下人自己选。”他缓缓说道,“是要一个由人定生死的‘纲’,还是那万家灯火下,人人都能煮上一壶的‘道’。”
三日之期已到。墨盏先生的报复没有来。
取而代之的,是第四日清晨,《申报》的头版,用一个触目惊心的标题,刊发了一篇专题报道——《茶中有狱?
——百年茶道传承背后的惊天黑幕》。
报道中,不仅详细披露了“茶狱册”的存在与规则,更配上了一幅巨大的插图——那是沈绣娘不眠不休,连夜刺绣出的“茶狱册”部分摹本,上面一个个曾经显赫的茶号,一个个有据可查的茶人姓名,以及他们悲惨的结局,铁证如山。
舆论,瞬间被引爆。
整个大上海,乃至沿江的各大商埠,一片哗然。
连一向以保守着称的徽州商会,也罕见地发表公开声明:“技艺可尊,专制不可容。”
数日之内,几位曾公开追随茶纲、在行内德高望重的老匠人,悄然派人退还了象征身份的茶纲徽记。
更有甚者,匿名将信件寄至云记在各地的分号。
信中言辞恳切,只有寥寥数语:“吾辈误入歧途半生,今始得见天光。”
深夜,谢云亭独自巡视着新焙房。
机械均匀的运转声中,混杂着录音机里传出的苍老吟诵,蒸汽氤氲,一切都按照他的设想,井然有序地运行着。
他走到那面悬挂着《茶纲图谱》绣卷的墙壁前,忽然驻足。
就在这时,脑海中那冰冷的系统界面,毫无征兆地再次浮现。
那座深埋地下的巨大石殿影像,比上一次更加清晰。
他看清了,石殿中央那一根根擎天石柱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历代顶尖茶人的姓名。
他的目光被吸引到最末一根石柱的空白处。
在那里,三个血色小字,正如同墨滴入水一般,缓缓浮现、凝实。
——谢云亭。
他呼吸猛地一滞。
也就在这一刹那,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低语,仿佛贴着他的耳廓响起,似叹息,又似告诫:
“火种自来处,亦往去处。”
谢云亭猛然回头!
身后,空荡荡的厂房唯有机器吐出的蒸汽袅袅升腾,如无人祭拜的香火,在冰冷的空气中盘旋,散去。
他静立良久,心中那份因舆论胜利带来的踏实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警觉。
他知道,墨盏先生沉默的这几日,不是退却,而是在准备一场真正的献祭。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墨蓝色的夜空。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下一次的交锋,不会再是信件或流言。
那将是一场无可回避的仪式,一场决定谁才是这茶道正统的,最终对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