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二年,冬十一月。
北京的初冬,寒风已带着刺骨的意味。
西苑教导队的校场上,呵气成霜,但训练依旧热火朝天。
然而,与校场一墙之隔的京营驻地,气氛却截然不同。
英国公张懋雷厉风行,联合兵部、五军都督府以及教导队代表的“西苑系”,组成的四方联合核验组,已进驻京营三大营,开始了第一阶段的员额核验。
核验方式直接而高效:不再仅仅核对名册,而是要求各营、各卫、各所,按花名册所列,所有兵丁于指定校场集合,逐一唱名、验看身份腰牌、核对相貌特征。
同时,核验组还携带了西苑王良团队设计的简易登记表,使用“天竺数字”快速记录实到人数、缺额情况及缘由。
这一下,可谓捅了马蜂窝。
第一日,在五军营一个负责城防的千户所核验时,便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
名册上列有兵丁一千一百二十人,实际到场点验,算上老弱病残,仅有七百余人,空额近四百!
那千户官脸色煞白,兀自强辩:“回国公爷,今日……今日恰有部分军士轮休,或有……或有奉命外出公干者未归……”
端坐于临时搭建的点将台上的张懋,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对身旁的周遇吉微微颔首。
周遇吉会意,上前一步,厉声道:“李千户!核验通知三日前已下达,言明今日全员点验,不得以任何理由缺席!你部名册显示,本月并无大规模轮休安排,亦无大批量外派公干记录!这四百空额,作何解释?是吃了空饷,还是役使军士为奴,不敢示人?”
李千户汗如雨下,支支吾吾,难以自圆其说。
张懋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传遍全场:“传令,革去李安千户之职,锁拿交北镇抚司,彻查空额及钱粮去向!该千户所缺额,由教导队暂调一百名完成基础训练之士卒补充缺额,维持防务。所缺员额,待核实后,由兵部从符合标准的良家子中募补。”
命令一下,全场噤若寒蝉。
英国公动真格的了!不仅查空额,还直接动用教导队的人补缺,这等于是在旧有的体系里钉入钉子!
然而,阻力远未结束。
接下来的几日,核验工作推进缓慢,各种软抵抗层出不穷:有的军营以“器械保养”、“营房修缮”为由拖延集合;有的将领暗中鼓动兵痞闹事,制造小规模混乱;更有甚者,散布流言,称核验是为了削减军饷,引得军心浮动。
最大的冲突,发生在神机营。神机营提督、保定侯梁玺亲自坐镇,核验时倒也配合,但核验结束后,他却堵住了准备离开的张懋和周遇吉。
“国公爷!”梁玺脸色阴沉,指着校场上那些因为长期缺乏实弹训练而显得精神萎靡的火铳手,“您也看到了,神机营就这个状况!不是俺老梁不尽心,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火药受潮,铳管锈蚀,您让兄弟们怎么练?如今不想着拨付钱粮改善武备,反倒先查起空额来了!寒了将士们的心,日后谁还肯为朝廷卖命?”
这话看似在诉苦,实则是在将军备废弛的责任推给朝廷,并隐晦地威胁可能引发的后果。
周遇吉年轻气盛,忍不住反驳:“梁提督!下官在宣府时,杨总督亦面临粮饷不足,然将士用命,武备维护亦不曾松懈!岂能因……”
“这里轮得到你说话?”梁玺毫不客气地打断周遇吉,轻蔑地瞥了他一眼,“一个靠着奇技淫巧幸进的幸臣,也敢妄论军务?”
周遇吉气得脸色通红,拳头紧握。
“梁玺!”
张懋一声断喝,制止了可能的冲突。
他目光冰冷地看着梁玺,“军备废弛,尔等统兵大将,难辞其咎!陛下与本公既然决心整顿,钱粮、武备,自有筹措!但在此之前,剔除蠹虫,核实员额,是第一步!若连麾下究竟有多少兵都不清楚,纵有金山银山,也不过是填了无底洞!”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却带着更深沉的压力。
“保定侯,你是老将,当知陛下与本公推行新政之决心。莫要自误,更莫要……耽误了手下儿郎们的前程。海外万里波涛,未来封侯拜将之机,未必就在这陆地上。”
最后一句,点醒了梁玺。
他想起那夜英国公转述的皇帝关于海外利益的描绘,又看看眼前铁了心的张懋,以及皇帝明显支持的周遇吉,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知道,大势已去,硬扛下去,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梁玺脸色变幻数次,最终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但终究没再公开阻挠。
核验风波,在京营内部引起了巨大的震荡,但也如同刮骨疗毒,初步廓清了迷雾。大量的空额被清查出来,一批如同李千户那样的蠹虫被拿下,京营的员额第一次变得清晰起来。
而周遇吉和教导队的身影,也借此机会,更深地嵌入了京营的肌体之中。
改革的阵痛,真实而剧烈,但改革的齿轮,也在艰难地向前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