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
林楚君划亮一根洋火，橘红色的火苗舔上那张薄薄的密电纸，顷刻间就将上面那些冷酷的字句化为蜷曲的灰烬，落在精致的景泰蓝烟灰缸里。
“他们当我们是啥？刽子手还是傻子？”她声音压得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害怕，是气的，“杀了布鲁姆，还要把脏水泼到‘那边’头上？这是嫌上海滩还不够乱，非要搞得天翻地覆，让日本人把地下党最后几条线也连根拔起？”
高志杰没立刻接话，他靠在沙发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目光落在窗外。霞飞路的夜晚，霓虹闪烁，车流不息，一派虚假的繁华。可在这繁华底下，是苏州河畔棚户区里冻饿而死的尸首，是码头上为抢一个活计打得头破血流的苦力，是76号刑房里永不停歇的惨嚎。
“老鹰的意思很明白，”高志杰终于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布鲁姆和日本军部勾连太深，提供了太多战略物资，必须死。至于嫁祸……一石二鸟，既能打击日本人，也能借日本人的手削弱‘那边’的力量。在我们那位上峰眼里，只要是能打击敌人的棋子，都好用，至于棋子本身乐不乐意，会不会碎，不在考虑范围。”
“只管执行任务，不管死活……”林楚君冷笑一声，走到酒柜前倒了小半杯威士忌，仰头灌了下去，火辣辣的液体让她稍微平静了些，“那我们呢？我们是不是也是可以随时牺牲的棋子？”
高志杰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拿过她手里的杯子放在一旁，握住她微凉的手。“以前也许是，”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却坚定，“但从我们决定一起走下去那天起，就不是了。”
他拉着她，穿过书房一道隐蔽的侧门，走下狭窄的楼梯，进入了那个依托76号旧仓库改建的、完全属于他自己的秘密实验室。冰冷的金属器械，工作台上散落的精密工具，墙壁上挂着的复杂电路图，以及那些在特制透明箱子里静卧着的、形态各异的机械昆虫——蜜蜂“刺针”、蜻蜓“天眼”、还有几只尚在调试中的新品。这里与楼上那个奢华、充满脂粉气的“高公子”寓所，完全是两个世界。
“魔窟的心脏，如今成了我们的巢穴。”高志杰走到工作台前，抽出一张大幅的设计图纸，在台灯下铺开。
图纸上，是一只结构极其精密的机械蝴蝶，翼展、关节、内部传动系统都标注着详细的数据，其复杂程度远超之前的“刺针”和“天眼”。
“这是……”林楚君凑近细看，美眸中闪过惊叹。
“‘幻影’，”高志杰手指点着图纸的核心部位，“它的翅膀采用特殊镀膜，可以在一定角度下折射光线，达到短时视觉欺骗的效果。腹部这里，可以搭载微型高能炸药，或者……一种我新调配的神经毒素，剂量可控，能模拟多种自然死亡症状。”
他抬起头，眼神像淬了火的钢：“老鹰要布鲁姆死在国际饭店的晚宴上，要制造大动静，要嫁祸。我们可以让他死，但死法，由我们来定。动静可以小到忽略不计，至于嫁祸……”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谁说一定要嫁祸给‘那边’？76号内部，日本人之间，甚至德国人自己内部，就没有矛盾了吗？”
林楚君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亮了起来：“你是说……借这个机会，挑动他们狗咬狗？”
“布鲁姆一死，日本人肯定会追查。如果我们留下的线索，指向特高课内部某个与布鲁姆有私怨、或者想吞掉他生意渠道的军官……”高志杰轻轻敲着图纸，“效果会不会比单纯激化日共矛盾更好？让敌人内部先乱起来，我们的生存空间才会更大。”
“可是，‘幻影’能完成这么精细的操作吗？国际饭店那种地方，守卫森严……”林楚君还是有些担忧。
“所以需要你，”高志杰握住她的手，“晚宴那天，你需要靠近布鲁姆，至少在他五米范围内停留三十秒以上。‘幻影’的初始动力不足，需要近距离激活和引导。”
林楚君没有丝毫犹豫：“没问题。邀请函我来搞定，靠近他的机会也多的是，那个老色鬼每次看我的眼神都让人恶心。”她语气里带着厌恶，但更多的是决绝。
“我会在饭店对面的和平饭店开个房间，全程‘陪伴’一位从南京来的‘重要客人’，”高志杰继续说，细节早已在他脑中推演了无数遍，“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幻影’完成任务后，会启动自毁程序，核心部件融化成一块无用的金属疙瘩，谁也查不出源头。”
计划已定。两人不再多言，开始在实验室里分头准备。高志杰调试着“幻影”的感应器和动力核心，林楚君则对着镜子，练习晚宴上该如何与布鲁姆“偶遇”，如何展露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显得刻意，又能吸引对方的注意。
几个小时后，天色微亮。
高志杰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走到窗边，掀开厚重窗帘的一角。仓库外面，76号大院角落里，几个穿着破旧棉袄的勤杂工正在清扫落叶，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清晰可见。一个看着像是小头目的家伙揣着手，在一旁骂骂咧咧：
“动作快点！磨磨蹭蹭，想饿肚皮啊？娘的，这鬼天气，冻煞忒人了！”
一个小个子勤杂工缩着脖子，小声嘟囔：“王队长，啥辰光发工钿啦？屋里厢米缸都见底了……”
“催催催，催命啊！上头没拨下来，我有啥办法？”王队长不耐烦地挥挥手，“干好你的活！再啰嗦，明朝就不用来了！”
小个子不敢再说话，只能用力地挥动扫帚，仿佛把所有的委屈和绝望都发泄在那堆枯叶上。
高志杰默默放下窗帘，隔绝了外面那个冰冷而真实的世界。他转过身，看着工作台上那只即将振翅的机械蝴蝶“幻影”，又看了看正在一丝不苟核对行动步骤的林楚君。
这个魔窟，这个浮华又绝望的上海滩，他们已经深入得太深。军统的冷酷，日伪的残暴，底层人民的苦难，上流社会的醉生梦死……所有这些，都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们紧紧缠绕。
以前，他们是被动执行命令的“棋子”，在蛰伏中寻找生机。
但现在……
高志杰走到林楚君身边，揽住她的肩膀，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去的力量：
“魔窟已经成了我们的巢穴。”
他望向桌子上那即将完成的“幻影”，眼神锐利如刀。
“现在，该让‘蛰焰’……按照我们自己的意志燃烧了。”
实验室冰冷的灯光下，机械蝴蝶的金属翅膀泛着幽冷的微光，仿佛随时准备撕裂这黎明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