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飞路,林楚君的公寓客厅。
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醇香和淡淡香水味。丝绒窗帘半掩着,将午后的阳光过滤成柔和的金色,洒在光洁的柚木地板上。留声机里放着周璇的《夜上海》,婉转的歌声慵懒地流淌。
林楚君穿着一身藕荷色锦缎旗袍,斜倚在沙发上,纤纤玉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却不见她吸一口。她对面坐着两位太太,一位是76号总务处处长马元安的太太,另一位是行动队一队队长孙永昌的太太。牌桌上散乱着麻将牌,但三人的心思显然都不在牌上。
“楚君妹妹,你这儿的咖啡就是香,比礼查饭店的还要正宗。”马太太抿了一口,赞叹道。
“马太太过奖了,是朋友从法租界公董局那边弄来的,侬要是喜欢,等歇让阿姐包一点带回去。”林楚君笑得温婉,眼波流转间,不着痕迹地扫过孙太太那张略显刻薄的脸。
孙永昌的太太今天穿金戴银,但眉宇间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林楚君知道,孙永昌最近靠着帮日本人清乡,很捞了些油水,但也得罪了不少人,孙太太这是在显摆,也是在不安。
“哎呦,现在这世道,有点好东西不容易哦。”孙太太果然接话了,声音带着点尖利,“不像我们家老孙,一天到晚在外面奔忙,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弄回来的东西,有些都不敢往外拿。”
林楚君心中一动,面上却是不解:“孙队长本事大,谁还敢说道四不成?”
马太太放下咖啡杯,压低了些声音:“孙太太是说上次那批药吧?”
孙太太像是被说中了心事,叹了口气,又带着点炫耀:“可不是嘛!盘尼西林,现在多金贵!黑市上这个数!”她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老孙弄了一小箱,本想留着打点关系,或者……嘿嘿。结果不晓得哪个杀千刀的走漏了风声,现在捂在手里,用也不敢用,卖也不敢卖,怕被日本人盯上,也怕被……哼!”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也怕被76号内部眼红的人捅上去。
林楚君轻轻“哦”了一声,指尖弹了弹烟灰,仿佛只是听了个无关紧要的闲话:“孙队长也是小心,这点事情,自家捂紧了,谁还能生抢不成?总比那些在外面胡天胡地,弄得全家老小跟着提心吊胆的强。”她这话像是安慰,又像是随口比较。
马太太却听出了点别的味道,她丈夫管总务,对内部这些龌龊事门清,立刻撇撇嘴:“孙太太,你家老孙还算好的咯。真正胆子大的,你是没见过!行动队那个副队长王仁锵,晓得伐?表面上跟着李士群主任(已故,但名头还在)鞍前马后,背地里……哼,囤的紧俏物资,怕是够开个小百货公司了!光是我晓得的那批西药,就不比你家的少,人家可是照样往外放,胆子肥得很!”
孙太太的眼睛立刻瞪大了:“王仁锵?那个马屁精?他哪里来的门路?”
“门路?吃里扒外呗!”马太太似乎对王仁锵很是不满,“跟码头上的青帮勾结,截留查抄的物资,转手就卖到黑市上去!听说最近又弄到了一批美国来的磺胺,就藏在他相好,那个唱评弹的筱红兰家里。这种吃相,迟早要出事体!”
林楚君适时地露出一点惊讶和担忧:“在马处长手下,还敢这样搞?这不是给马处长惹麻烦吗?”
马太太被这句“在马处长手下”捧得很受用,更是愤愤:“老马为这个事,说过他几次了,收敛点!他不听啊,仗着以前跟过李主任,现在又巴结上了日本人,尾巴翘到天上去了!早晚有一天……”
牌局又闲聊了一阵,便散了场。送走两位太太,客厅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留声机咿咿呀呀地唱着。
林楚君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马太太和孙太太各自坐上黄包车离去,脸上的温婉笑容渐渐收敛,变得沉静而锐利。她转身走到书房,拿起一支看似普通的钢笔,拧开笔帽,露出里面极细的笔尖。她在一张小小的纸条上,用娟秀的字体快速写下:
“王仁锵,行动队副队长,私囤大量西药,藏于相好筱红兰处(地址:同福里17号亭子间)。与码头青帮勾结,倒卖查抄物资。马、孙二人已知,矛盾可激化。”
写完,她将纸条卷成细细的一条,走到阳台。一只金属色泽的“蜜蜂”——“刺针”,正安静地停在栏杆的雕花缝隙里。她小心地将纸条塞进“蜜蜂”腹部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卡槽内。
“去吧。”她轻声说。
“刺针”的复眼微微亮起红光,薄翼高频振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嗡嗡”声,悄无声息地腾空而起,掠过繁华的霞飞路,朝着高志杰所在的方向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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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同一时间,高志杰正在76号电讯科的办公室里,对着几台拆开的发报机“埋头苦干”。零件铺了一桌子,电烙铁冒着丝丝白烟。
他看似专注,但耳朵却捕捉着门外走廊的一切动静。内袋里一个轻微的震动传来,他不动声色地放下工具,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
“我去趟仓库找几个零件。”他对旁边一个正在打瞌睡的同事说了一句,便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他绕到办公楼后面,走进那间堆满废弃设备和杂物的仓库。角落里,那只“刺针”正安静地等待着。高志杰取出纸条,快速浏览,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
“王仁锵……囤积西药……”他低声自语,“马元安和孙永昌都知道了?有意思。”
他不需要亲自去做什么。76号本身就是个巨大的粪坑,稍微搅动一下,自然会有蛆虫互相撕咬。他只需要提供一个火星。
他走到一个更隐蔽的角落,那里放着一台经过伪装的微型电台,连接着一个他自己组装的、带有打字机键的编码器。他快速敲击按键,将林楚君情报的核心内容,转化为一段加密电文。电文的目的地,并非军统上海站的常规频道,而是马元安办公室那个他早已暗中记录下的、用于私人勾当的秘密频率。
“……据悉,王仁锵副队长手中握有大量盘尼西林等紧缺西药,价值不菲,藏匿地点为同福里17号亭子间。彼倚仗旧势,无视规章,与外部势力勾结倒卖,已引发内部诸多同仁不满,恐影响76号声誉及稳定。匿名同仁谨上。”
发完电文,他清除所有痕迹,将设备重新隐藏好。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回到办公室,继续摆弄那台发报机。心里却在冷笑。马元安是个笑面虎,看似和气,实则睚眦必报,王仁锵的行为早就让他不满了。这份匿名举报,正好给了他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孙永昌那边,得知王仁锵也囤了大量西药,恐怕会更加坐立不安,说不定会为了撇清自己或者分一杯羹而有所动作。
接下来的几天,76号内部果然暗流涌动。
先是总务处突然加强了对行动队物资领用的审核,马元安笑眯眯地打着“规范流程”的旗号,卡了王仁锵手下几次报销。接着,坊间开始流传王仁锵吃里扒外、中饱私囊的小道消息,说得有鼻子有眼。
王仁锵察觉到了不对劲,行事更加嚣张,试图以更强硬的态度压制流言。他甚至在一次内部会议上,含沙射影地指责有人眼红他“为皇军办事得力”。
这天下午,高志杰“恰好”在走廊遇到从马元安办公室出来的孙永昌。孙永昌脸色不太好看。
“孙队长,忙啊?”高志杰随口打招呼,一副技术宅不同世事的模样。
孙永昌勉强笑了笑:“高科长,瞎忙。妈的,现在做事真难,外面要防着抗日分子,内部还要……”他话说一半,似乎觉得失言,又咽了回去,摇摇头,“不提了,晦气!”
高志杰心中明了,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内部?内部怎么了?我看最近不是挺太平?”
孙永昌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高科长,你是搞技术的,不清楚。有些人啊,手伸得太长了!妈的,老子拼死拼活弄点东西,还得藏着掖着。有些人倒好,明目张胆地往外搬,也不怕撑死!”他显然是把对王仁锵的怒火,迁延到了所有“手长”的人身上。
高志杰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点技术人员的天真:“啊?还有这种事?马处长不管吗?”
“管?怎么管?人家上头有人!”孙永昌恨恨地啐了一口,“不过,老子就不信他能一直这么嚣张!迟早有他好看的时候!”说完,他拍了拍高志杰的肩膀,“走了,高科长,你忙你的。”
看着孙永昌怒气冲冲离开的背影,高志杰面无表情地扶了扶眼镜。
火星已经丢进干柴堆,接下来,只需要等着它自己燃烧起来。他转身走向电讯科,心里盘算着,“工蜂”的载重和稳定性还需要进一步测试,下一个目标,该选哪里呢?
他摸摸内袋里另一只处于休眠状态的“工蜂”,冰凉的金属外壳下,蕴含着足以搅动更多风云的力量。这场他一手导演的内斗,不过是他“蜂群”觉醒之路上,一段微不足道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