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在颠簸的土路上扬起漫天尘土,将青翠的山峦远远抛在身后。
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荒凉,偶尔能看到被炮火摧毁的村落遗迹,烧得只剩框架的房屋,以及路边废弃的、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和工事。
玉清靠在车窗边,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离开了山村的宁静,越靠近城市,空气似乎都变得紧绷而浑浊起来。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成了拳。
当灰蒙蒙的城市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玉清的心并没有预想中的起伏。
那轮廓僵硬而破碎,像一头匍匐在地、伤痕累累的巨兽,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生气与威严。
车子驶入城区,速度不得不慢了下来。
街道上拥挤不堪,充斥着各种声音——汽车的喇叭、小贩的叫卖、人力车的铃铛,还有难民的呢喃和孩子的哭闹。
路两旁,随处可见被炸毁的楼房,墙体上千疮百孔,裸露着扭曲的钢筋。
一些地方搭起了简陋的窝棚,人们在其中穿梭,脸上多半是茫然与疲惫。
玉清看着窗外闪过的景象,呼吸不由得有些困难。
这里的混乱、嘈杂与山村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井然有序,形成了过于强烈的反差。他仿佛从一个安宁的梦境,陡然跌入了冰冷而粗糙的现实。
“前面过不去了,大帅。”赵铁柱踩下刹车,按了按喇叭,但前方被损毁的车辆和拥挤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
“走过去。”顾枭推开车门,率先下车。
玉清跟着下来,双脚踩在满是瓦砾和污水的街道上,一股混合着硝烟、灰尘和腐烂气味的怪风扑面而来,让他胃里一阵翻涌。
周围是汹涌的人潮,各种陌生的、带着审视或漠然的目光扫过他们。
玉清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向顾枭靠近了一步,几乎要贴到他的手臂。
顾枭察觉到他的瑟缩,没有说话,只是自然地侧过身,用自己宽阔的肩膀将玉清护在靠里的位置,同时那只独眼锐利地扫视着前方,如同在战场上开辟通路一般,带着一股强烈的气势,分开拥挤的人流。
玉清跟在他身后,感受着他身体传来的温度和力量,那颗惶惑不安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他们穿过几条熟悉的、却又面目全非的街道,曾经繁华的商铺大多关门闭户,或者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门脸。记忆中的地标建筑,或坍塌了一半,或被熏得漆黑。
终于,他们停在了一条相对宽敞、却也更显破败的街道尽头。那里,原本应该矗立着一座气派的、带有高墙和门楼的大宅院。
然而此刻,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片焦黑的废墟。
曾经朱红色的大门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一个空洞的、被烟火熏得乌黑的入口。
高墙大部分已经坍塌,断壁残垣间,依稀可见烧毁的房梁和家具残骸。几根幸存的石柱孤零零地立着,指向灰霾的天空,像一座巨大的、无言的墓碑。荒草从瓦砾缝隙中顽强地钻出,更添了几分凄凉。
顾枭就站在这片废墟前,一动不动。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风尘仆仆,瞎了一只眼,与这片象征着他过往权势与身份的废墟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玉清站在他侧后方,看着他的背影。
顾枭的脊梁挺得很直,像一棵在寒风中屹立不动的青松。但玉清却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近乎凝滞的沉寂。
这里曾是他的家,是他成长、挣扎、最终离开的地方。
如今,连一片完整的瓦砾都找不到了。
玉清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地发疼。他伸出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勾住了顾枭垂在身侧的手指。
顾枭的手指动了一下,随即反手将他的手紧紧握住。力道很大,甚至有些捏疼了玉清,但两人都没有松开。
赵铁柱找的旅馆位于一条还算完整的背街,门脸窄小,招牌歪斜,写着“平安旅社”四个字,字迹斑驳。
走进去,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楼梯吱呀作响,房间狭小逼仄,除了一张硬板床,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和一把椅子,再无他物。
墙壁很薄,隔壁的咳嗽声、说话声清晰可闻。
“大帅,委屈您和……先生先在这里将就一下。”赵铁柱有些歉然。
“有个地方住就行。”顾枭摆摆手,并不在意。比起风餐露宿,这已经好了太多。
安顿下来后,顾枭便带着赵铁柱出去了,只留下玉清一个人在房间里。
陌生的环境,嘈杂的声音,让玉清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慌。他关紧房门,站在房间中央,环顾着这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空间。
沉默了片刻,他开始动手打扫。
没有工具,就用随身带的旧布蘸水,仔细地擦拭桌椅和床板,将地面也扫干净。又把带来的几件衣物叠放整齐,将那双布手套和那包山货种子放在枕头边。
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的心会慢慢静下来。通过整理这个临时的居所,也能整理自己纷乱的心绪。
这里不是山村那个可以种树、可以看星星的小院,但至少,此刻,它是他和顾枭暂时的“窝”。
傍晚时分,顾枭才和赵铁柱回来,两人脸上都带着奔波后的疲惫。
“怎么样?”玉清递上晾好的温水。
顾枭接过碗,一口气喝完,抹了把嘴,在唯一的椅子上坐下,眉宇间带着一丝冷峭:“见了几个老关系,张世伯年初就举家南迁了。李胖子……嘿,攀上了新贵,打了几句哈哈,说了些场面话,半点实在的没有。”
赵铁柱在一旁补充:“不过,以前军需处的老钱,还有管码头货运的孙二爷,倒是还念点旧情。老钱给了个地址,说他有个远房侄子在做些小买卖,或许能搭上线。孙二爷那边,说最近码头管理混乱,有机会可以插一脚,但水很深。”
顾枭听着,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那只独眼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正常,树倒猢狲散,现在我们一无所有,别人避之唯恐不及。肯给点消息,已经算难得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失望,更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玉清看着他,想象着他今天可能遭遇的冷眼、推诿和敷衍,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个曾经在顾府说一不二、一掷千金的顾家大少爷,如今也要为了一个地址、一点消息而奔走,看人脸色。
“先吃点东西吧。”玉清将从旅馆老板那里买来的几个馒头和一小碟咸菜推到顾枭面前。
顾枭拿起一个馒头,掰开,就着咸菜大口吃起来。他吃得很香,仿佛吃的不是粗粝的馒头,而是什么美味佳肴。
生存的压力,早已磨掉了他身上最后一点属于世家公子的矜贵。
晚上,两人挤在那张狭小的硬板床上。旅馆的墙壁不隔音,隔壁的鼾声、梦呓声,街上传来的零星叫卖和车声,清晰可闻。
玉清有些睡不着,睁着眼睛看着黑暗中天花板的模糊轮廓。
“不习惯?”顾枭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有点吵。”玉清轻声说。
顾枭侧过身,手臂搭在玉清腰间,将他往自己怀里拢了拢:“睡吧,我在这里。”
靠在他温热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那些嘈杂的声音似乎被隔绝了一些。
玉清闭上眼,告诉自己,无论多难,都要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