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县,山东河南交界处。
四月初八这天的雨,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
王老栓被雨声吵醒,迷迷糊糊爬起来看了看窗外。
天还黑着,屋檐水哗哗地淌,跟泼水似的。
他嘟囔了句“这鬼天气”,翻个身又睡了。
等天亮起床,雨小了点,但还没停。
院子里积了水,得趟着过去开院门。
王老栓披了件蓑衣,踩着泥水走到村口。
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已经聚了几个人,都是早起看地的。
“老栓哥,这雨下得邪性啊。”邻家汉子张二狗叼着旱烟杆,眉头皱着。
“咋了?”
“我活了四十多年,没见过四月初就下这么大的雨。”张二狗指着远处,“你看咱那几亩麦子,都倒伏了。
再这么下,怕是要烂地里。”
王老栓也愁。
他家五亩地,三亩麦子两亩高粱,这一场雨下来,麦穗都耷拉了。
正说着,村道上传来马蹄声。
两匹马冒着雨过来,马背上的人穿着青布衣裳,戴着斗笠,看不清脸。
“老乡,打听个路。”为首那人勒住马,声音温和,“往黄河大堤怎么走?”
王老栓愣了愣:“黄河大堤?往西走十里,再往北五里。你们去那儿干啥?”
“商栈的,去验货。”那人笑了笑,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递过来,“谢了。”
等两人骑马走远,张二狗啐了一口:“又是商栈的人。最近这些人老往黄河边跑,也不知道捣鼓啥。”
“管他呢,有钱拿就行。”王老栓把铜钱揣怀里,“走,看看地去吧。”
十里外,黄河大堤。
两匹马停在堤下。
马背上的人下了马,掀开斗笠——正是单县商栈的管事周文启。
他三十出头,长得斯文,但眼神精明。
旁边那个是审计局的陈七,干瘦干瘦的,话不多。
两人踩着泥泞爬上大堤。
眼前是宽阔的黄河,黄浊的河水滚滚东去,水位明显比前几天高了不少。
“周管事,你看。”陈七指着堤坝根部,“那儿,已经开始渗水了。”
周文启眯着眼看去。
堤坝下果然有几个地方在往外渗黄水,不大,但看着刺眼。
“记下来。”他说。
陈七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用炭笔唰唰记着。
这年头能用纸笔的人不多,但商栈和审计局的人都受过训练,识字记账是基本功。
“还有那边。”周文启指着上游方向,“去年修的加固段,石头都松了。”
两人沿着大堤走了两里地,一边走一边记。
雨水打在蓑衣上啪啪作响,衣服早就湿透了,但没人说停。
走累了,就找个避雨的地方歇会儿。陈七掏出干粮——硬邦邦的杂粮饼,两人分着吃。
“周管事,你说东家为啥这么在意这黄河?”陈七边嚼边问,“咱们商栈的买卖,跟黄河八竿子打不着啊。”
周文启喝了口水,看着浑浊的河水:“东家让干啥就干啥,别多问。”
“我就好奇。”陈七压低声音,“不光是看堤坝,还让屯粮、屯盐、屯药材……单县三个仓库都快堆满了。这架势,像要出大事。”
周文启没接话。
他心里也嘀咕。
来单县两年了,东家的除了让在这边开商栈买卖,让收什么,让卖什么,都很正常,商栈的效益也一直不错。
但今年开年就不一样,开年后,东主除了让屯集大量的粮食药材之外,还让人从黄河两岸大量招募当地人。
四月初,登莱府的商栈总管就传来密令:今年雨水可能异常,密切监视黄河水位,囤积物资,尽量疏散沿河百姓。
这不明摆着黄河要决堤的迹象吗?东主那边是怎么知道的?
况且怎么疏散?
总不能挨家挨户说“黄河要发大水,快跑吧”——那不得被当疯子抓起来?
只能想别的办法。
回到单县城里的商栈,周文启换了身干衣服,开始处理日常事务。
单县商栈不大,主要收当地的棉花、花生,卖南边的布匹、杂货。
但开年后多了项新业务:招工。
“周掌柜!周掌柜在吗?”门外有人喊。
周文启抬头,是城西的李铁匠,带着两个儿子。
“李师傅,快进来坐。”周文启笑脸相迎。
李铁匠搓着手,有点不好意思:“周掌柜,您上次说招工去南边……还招吗?”
“招!一直招!”周文启招呼伙计上茶,“怎么,李师傅想通了?”
“想通了。”李铁匠叹口气,“这雨下个没完,打铁的生意也淡。听说南边工钱高,还管吃住……就是不知道,具体去哪儿?”
“去福建。”周文启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咱们东家在那边开了矿,缺铁匠。一个月三两银子,包吃住,干得好还有赏。家属愿意跟去的,给安排住处,孩子能上学堂。”
“三两?!”李铁匠眼睛都直了。
在单县,他一个月累死累活也就一两多。
“千真万确。”周文启拿出一纸契约,“签了,先付一个月安家费。五月初就出发。”
李铁匠咬了咬牙,按了手印。
送走李铁匠,陈七从里间出来:“周管事,这是今天第五个了。”
“还不够。”周文启看着窗外又下起来的雨,“沿河那几个村子,得想个狠招。”
“什么狠招?”
周文启沉吟片刻:“买地。”
“买地?”
“对。”周文启眼里闪过一丝决断,“就说东家要在黄河边建货栈,高价收地。谁卖地,除了地钱,还安排去南边做工——就像李铁匠那样。”
陈七倒吸一口凉气:“那得花多少钱?”
“钱不是问题。”周文启想起登莱总管的话——不惜代价。
接下来的几天,雨断断续续,但没停过。
有时一天下两三场,有时阴着不下,但空气湿得能拧出水。
单县沿河的几个村子,开始流传一个消息:有个南方来的大商人,要在黄河边建大货栈,高价收地。一亩旱地给六两,水田给十两——这价比市价高了三成不止。
起初没人信。哪有这种好事?
直到王老栓家把三亩水田卖了,实实在在拿到三十两银子,还签了去南边做工的契约——他大儿子去,一个月四两银子,包吃住。
这下炸锅了。
张家卖了两亩,李家卖了一亩半……不到十天,沿河三个村子卖出去两百多亩地。
卖了地的人家,青壮大多签了工契,准备五月初跟商栈的船队去南方。
老弱妇孺也有安排——商栈在单县城外买了块地,建了几排简易房,说可以暂时住着,等南边安顿好了再接过去。
有人问:“为啥非得去南方?在本地找活儿不行吗?”
商栈的人答得滴水不漏:“东家的买卖主要在南方,那边缺人。在本地……没那么多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