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幢幢,在稀薄的月光下摇曳生姿,投下片片破碎而诡异的暗影。夜风穿过林间,带起一阵持续不断的沙沙声响,既像是自然的低语,又仿佛隐藏着无数窃窃私语。唐薇隐身于一丛格外茂密的凤尾竹后,身体紧绷如拉满的弓弦,连呼吸都压到了极低。
【谛听】状态被她催发到极致。
风声、竹叶摩擦声、远处隐约的更漏声、甚至土壤中细微的虫鸣……一切声音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这片静谧的竹苑。她在等待,等待那个约定之人的脚步声,或者任何一丝不属于这片宁静的异动。
亥时三刻将至。
就在此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地向着亭子而来。
来了!
唐薇的心脏猛地收缩,屏息凝神。
月光勉强勾勒出一个修长挺拔的男子轮廓。他穿着深色的便服,并未着官袍,步履沉稳,径直走入亭中,背对着唐薇藏身的方向,负手而立,仿佛在欣赏夜竹。
看不清面容,但那背影透出的气度,绝非寻常太监或侍卫。他站在那里,本身就像是一柄收入鞘中的利剑,隐而不发,却寒意凛然。
唐薇没有立刻现身。她需要确认。
时间一点点流逝,亭中之人也极有耐心,纹丝不动。
就在唐薇犹豫是否要发出信号时,那人却忽然开口了,声音不高,清冷如玉磬,在这寂静的夜里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般若心经》二百六十字,阁下所持,缺的是‘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一句否?”
他说的,正是《心经》中的句子!而且直接点出了“缺”字!
唐薇心中剧震,知道这就是接头的暗号。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从竹影后缓步走出,踏入亭中微弱的月光下。
“阁下所言甚是。”她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怀中那张折叠的、从《金刚经》中取出的纸张拿出,却并未立刻递过去,“只是不知,这残页,欲补何人之经,欲明何人之心?”
她也在试探。交出“残谱”容易,但她必须知道对方的目的。
那男子缓缓转过身。
月光照亮了他半边脸庞。剑眉星目,鼻梁高挺,面容俊朗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疏离与冷冽。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如同寒潭,此刻正锐利地落在唐薇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唐薇觉得此人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可以肯定的是,他绝非宫中普通人物。
“补的是迷途之经,明的是时局之心。”男子声音依旧清冷,目光掠过她手中的纸张,并未急于索取,“姑娘近日抄经不辍,佛理想必精进不少。可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他又在引经据典,意有所指。
“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唐薇依着对《金刚经》的模糊记忆,谨慎对答,心中警铃大作。此人不仅知道她抄经,言语间更似在点醒她,眼前一切(包括他自身?)可能都非真实,或者提醒她不要被表象迷惑。
男子微微颔首,似乎对她的回答还算满意,终于切入正题:“时间无多,长话短说。吾受人所托,转交此物。”他从袖中取出一个不及巴掌大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方块,放在亭中的石桌上,“内有你所需之物,以及下一步指示。”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盯着唐薇:“托付之人让吾转告姑娘:宫中近日将有剧变,波及甚广。慈宁宫非久留之地,亦非安身之所。望姑娘早做决断,依计行事,或可觅得一线生机。”
剧变?!
唐薇瞳孔微缩。这与碗底“风雨欲来”的警告吻合!
“何种剧变?托付之人又是谁?”她急声追问。
男子却摇了摇头:“时机未到,不可言明。吾亦只是信使。至于托付之人……”他眼中闪过一丝莫测的光,“姑娘日后自知。或许,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又是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
“我如何信你?”唐薇握紧了手中的“残谱”,没有去碰那个油布包裹。
“信与不信,在于姑娘。”男子语气平淡,“吾只负责传话送物。姑娘若疑此为陷阱,现在便可离去,只当今夜从未见过吾。然,机会仅此一次。”
他说话间,目光扫过唐薇依旧紧攥的“残谱”,补充道:“至于此物,姑娘自行处置即可。它已尽到引路之责。”
唐薇内心天人交战。对方身份不明,目的不明,所言更是云山雾罩。但这可能是她摆脱目前困境的唯一机会。那“剧变”二字,像重锤敲在她心上。若真有大变,她这个身份尴尬、被困慈宁宫的人,首当其冲。
赌了!
她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残谱”放在石桌上,同时迅速拿起了那个油布包裹,入手沉甸甸的,不知是何物。
“多谢阁下传信。”她低声道。
男子见她收了包裹,不再多言,只最后说了一句:“此地不宜久留,姑娘速回。记住,慎藏此物,依计行事。”说完,他对着唐薇微微颔首,随即转身,步履依旧沉稳,很快便消失在竹苑另一侧的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亭中只剩下唐薇一人,以及怀中那个冰冷的油布包裹。
她不敢停留,将那张作为信物的“残谱”撕得粉碎,抛入亭边的泥土中,用脚碾了碾,随即沿着原路,快步返回。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每一道宫墙的阴影都仿佛潜藏着窥视的眼睛,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她心惊肉跳。她将【谛听】运用到极限,规避着偶尔经过的巡逻队伍,有惊无险地回到了慈宁宫那个侧门。
闪身而入,轻轻合上门扉,背靠着冰冷的大门,她才感觉到双腿阵阵发软,冷汗早已湿透了后背。
她没有立刻回暖阁,而是先绕到佛堂附近,假装刚从里面出来,若有人问起,便说是夜间心绪不宁,来佛前静坐片刻。确认无人留意后,她才快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关紧房门,插上门闩,她靠在门板上,剧烈的心跳才缓缓平复。
顾不上疲惫,她立刻走到桌边,就着微弱的月光,小心翼翼地拆开了那个油布包裹。
里面是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块质地坚硬、触手冰凉的黑铁令牌,上面刻着一些难以辨识的奇异花纹,并非宫中制式,也不知有何用途。
另一样,是一张折叠的、质地更厚实的纸张。展开一看,上面是用细密小楷写就的、具体的行动方案!
内容包括:三日后,趁宫中某场庆典、人员繁杂之际,如何利用令牌混出慈宁宫,前往御花园西南角一处名为“撷芳亭”的废弃亭阁。那里会有人接应,安排她暂时离宫隐匿。纸上还详细标注了路线、接应暗号,以及离宫后的初步安置地点。
每一步都规划得极其详尽,仿佛早已为她铺好了道路。
然而,唐薇看着这张计划周密的纸条,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
太顺利了。顺利得让人不安。
这幕后之人究竟是谁?为何要帮她?目的何在?这块令牌又是什么来路?离宫之后,是真正的自由,还是从一个牢笼跳入另一个更大的陷阱?
还有那个传信的男子,他那张隐约有些面熟的脸……她一定在哪里见过!
她反复回忆着那张冷峻的面容,忽然,一个模糊的记忆碎片闪过脑海——那是很久以前,似乎是在某次宫宴的遥远一瞥,他穿着侍卫服色,却站在一个极其靠近御座的位置……身份绝非普通侍卫!
难道是他?!
一个名字呼之欲出,却让她更加难以置信。
若真是那人,他为何会卷入其中?他代表的,又是哪一方的势力?
无数的疑问如同乱麻,缠绕在心头。
她将令牌和纸条紧紧攥在手中,冰凉的触感让她保持着一丝清醒。
三日后。
她只有三天的时间来权衡、准备,以及……看清这迷雾背后的真相。
是将命运交给这未知的计划,冒险一搏?还是继续留在慈宁宫,等待那不知是福是祸的“剧变”?
窗外,夜色深沉。
唐薇知道,又一个不眠之夜,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