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立政殿那温暖馨香的范围,重新踏入冰冷肃杀的宫道,文安的心七上八下。七分是面对千古一帝的本能惶恐,三分则是夹杂着历史爱好者般的微弱激动。李世民,唐太宗,活生生的李世民!
跟着内侍在迷宫般的宫苑中七拐八绕,文安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只是麻木地跟着。终于,在一处更为宏伟、守卫也明显更加森严的殿宇前停下。匾额上正是“两仪殿”三个鎏金大字。
在殿外经过又一番严格的检查通报后,文安被允许进入。他低着头,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殿内。
一股混合了墨香、檀香以及某种独特威压感的气息笼罩了他。殿内空间极大,陈设却相对简洁,显得空旷而肃穆。御案之后,一人正伏案疾书,朱笔挥洒,正是当今天子李世民。
引路内侍无声退下。文安不敢怠慢,连忙趋步上前,在御阶之下跪倒行礼,声音控制不住地带着微颤:“臣……臣文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不算洪亮,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谢陛下。”文安站起身,依旧垂着头,双手紧张地攥着官袍下摆。
李世民放下了手中的朱笔,抬起头,目光落在了阶下这个瘦小的身影上。这就是那个献上防疫条陈、作出《出塞》《从军行》等雄浑诗篇、又弄出火坑铁炉的少年?看着倒是普通得很,甚至比奏报中描述的还要显得怯懦些。一袭青色官袍空落落地挂在他身上,更显得身形单薄。
“走近些,让朕看看。”李世民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文安依言,往前挪了几步,依旧不敢抬头。
“抬起头来。”
文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目光却只敢落在李世民御案前那片空地上。即便如此,他也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勾勒出了这位传奇帝王的轮廓。
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年纪,面容英俊,线条硬朗,下颌微须。眼神锐利如鹰隼,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那目光中蕴含的洞察力和久居上位的威势。
此刻的李二并未穿着正式的龙袍,只是一身常服,但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场,却比任何华服都更具压迫感。
这就是李世民,开创了贞观之治的李世民?文安只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巍峨耸立、需要仰视才见的高山。
“嗯,是年轻了些。”
李世民打量了他片刻,淡淡开口,“尉迟恭的奏折,你的条陈,朕都看过了。防疫之法,活人无数,有功于军国。那《出塞》《从军行》,气魄不凡,朕心甚慰。近日这火炕铁炉,亦是惠及宫闱,解朕之忧。文安,你虽年少,所献却皆于国于民有益,朕心甚喜。”
他的语气平稳,听不出多少“甚喜”的情绪,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文安心里却是一紧,连忙躬身道:“陛下谬赞,臣……臣惶恐。臣……臣只是偶有所得,侥幸……侥幸能为陛下分忧,实乃……实乃臣之本分,不敢居功。”
“偶有所得?”李世民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似笑非笑,“你那整理甲库的法子,也是偶有所得?闻所未闻,却颇见实效。阎立德在奏报中,对你可是颇为称许。”
文安额头冒汗,感觉这每一句问话都像是考验:“回陛下,那……那只是臣觉得以往查找不便,胡乱琢磨的笨法子,当不得少监夸赞。”
“胡乱琢磨的笨法子,却能令效率倍增?”
李世民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你于这工程营造、格物致知之学,似乎别有心得?可是师承何人?或是于那秦岭墓穴之中,得了前朝遗篇?”
文安闻言,心中大骇,李世民是怎么知道自己来历的,难道李世民全部都查清楚了?文安只觉从头到脚,一片冰凉,自己这个前朝余孽就要在今天丧命了吗?
可是不对啊,既然知道了自己的来历,为何还要让自己进宫营建火坑呢?
看到文安的表情,李世民温言道:“爱卿不必多心,朕封赏爵位,自是要对被封赏的人了解一番才是。”
“你虽是北周皇族后裔,可如今连隋朝都亡了十年了,你这个身份早就无足轻重了,朕也不会追究,只是朕着实好奇,你一不及冠的少年,是如何懂得这么多的,因此才有此问。”
这一番话,光明正大,却又暗含敲打之意,更让文安心中惶惶不安。
自己的身份来历李世民居然早就了然于胸,可笑自己还躲躲藏藏的,生怕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结果人家根本不在意。
要说李世民真的一点不在意,那是不可能的。一开始得知文安居然是北周皇族后裔时,李世民想过除掉文安,免得多生事端。
只是后来一想,现在朝中多有隋朝旧臣,有的甚至还是北周时期的人。当年隋文帝将北周宇文氏屠戮干净,当时竟然没有一人出来阻拦。不知那些历经数朝的人知道文安身份后会是一个什么表现。
况且文安只是一个孤零零的少年,料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李世民有把握在文安翻起风浪之前便能扼杀。
基于上述几点,李世民也便熄了出去文安的心思。
事已至此,文安惶恐了半晌后,索性放开了,他也想明白了,如果李世民要杀他,早就少了,何必等到今天。
不过李世民的发问,还是要小心应对,否则,说不定李世民一怒之下真的把自己一刀了结了。
稳了稳心神,声音愈发小心,颤抖道:“回陛下,臣……臣并无师承。山中……山中岁月漫长,唯有前朝遗留的些许残破竹简、书卷为伴。”
“其中……其中多记载些匠作、医卜杂学,臣……臣闲来无事,便……便胡乱翻看,自行揣摩,时日久了,便……便记下了一些。多是……多是囫囵吞枣,不成体系,让陛下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