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卯时,紫霄神廷山门前的祥云比往日更浓三分,十二尊鎏金接引狮口含的龙珠泛着琉璃光,百位神使着玄色云纹官服,玉笏在胸前码成整齐的雁阵。
他们垂首望着山脚,等那个被虚无之笔抹去姓名的无名者来受审——可日头爬到竿顶,山门下连片云影都没晃,反倒是山脚下飘起股焦香。
谭浩把西瓜帽檐压到眉骨,往破木桌前一坐。
他今早特意换了身洗得发白的青衫,前襟还沾着半块昨晚偷吃的桂花糕渍。
铁锅里的油星子噼啪炸响,他抄起竹铲翻了个面,金黄的煎饼边缘卷起,芝麻香混着葱花味直往神使鼻子里钻。
来咯——热乎的真香煎饼!他扯着嗓子吆喝,尾音带点跑调的戏腔,包教包会,假一赔命!
独家爆料:司雨神君上月偷喝广寒宫琼浆,被月母追着打了七七四十九板子;百花仙子私会凡人书生,写了整整三大箱情诗!
山门前的神使们集体僵住。
最前排的银须老神使指尖发颤,玉笏差点砸到脚面——这些秘辛全是上界禁忌,连他这活了千年的老臣都只听过风声,眼前这戴瓜皮帽的小子...
林诗雅站在离摊位十步远的槐树下。
她今日没穿圣女法袍,只着素白襦裙,腰间挂着块巴掌大的木牌。
木牌表面缠着细密的金线,那是心茧守用自身灵丝缠着谭浩旧衣碎布织就的记忆信物。
此刻木牌正泛着淡金色微光,随着围观人群里传来的细碎话语,光纹像活物般往牌心蔓延。
那年城南瘟疫,我家小儿子烧得说胡话,是九皇子路过塞了包药粉。卖糖葫芦的老汉挤到摊前,浑浊的眼睛亮得惊人,这药治热症,用井水泡开,我当时还纳闷,皇子怎么懂这些...
我记得!卖馄饨的阿婆踮着脚举起碗,去年冬夜我收摊晚,他蹲在巷口啃烤红薯,看我冻得搓手,把半块红薯硬塞给我,说阿婆,热乎的比冷的经饿
木牌上的光突然涨了三分。
林诗雅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抖——她曾亲眼见过虚无之笔的威力,那是连因果线都能抹消的神术,可此刻这些凡人的记忆,竟像野草般从被碾碎的泥里钻了出来。
虚空深处传来归藏的低语,带着金属摩擦的刺响:诸神的感知在逼近。
他们容不得凡人自说自话定义。
话音未落,天际滚过闷雷。
谭浩抬头,就见云端裂开道金缝,一个穿朱红官袍的神官踏云而下。
他手持一支乌木笔,笔尖沾着漆黑墨汁——正是那支虚无之笔。
大胆凡夫!神官厉喝,笔锋指向谭浩,敢污蔑天庭清誉,速速收摊伏法!
谭浩没抬头,竹铲精准挑起煎饼,裹上脆馃子和甜酱,递到神官鼻尖:加蛋吗?
十句善言换一个。
煎饼的热气糊了神官一脸。
他愣了愣,突然暴怒:你可知这是神廷山门前?
你可知你在挑衅谁?
挑衅谁?谭浩把竹铲往锅里一磕,溅起的油星子在阳光下闪成金点,我挑衅的是那些觉得名字写在玉册上才叫活过的东西。他歪头笑,不过现在...你闻闻这煎饼香不香?
比你们神廷的仙膳可强多了。
人群突然安静。
神官的笔尖开始渗墨,空中浮起几缕黑雾,要往围观百姓的眉间钻——那是虚无之笔的余威,要抹除他们刚苏醒的记忆。
阿爹!
一声童稚的哭喊划破寂静。
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从人缝里挤进来,怀里抱着个缺了耳朵的泥偶。阿爹说,九哥哥去年帮我捡回了掉井里的泥偶!她仰起脸,脸上还沾着糖渣,九哥哥说小丫头要乖,不然泥偶会生气
黑雾突然散了。
木牌地一声,金光如星河倒灌。
林诗雅望着木牌上流转的光纹,终于明白谭浩说的是什么——不是神谱上的记载,不是玉册里的功绩,是小丫头怀里的泥偶,是阿婆手里的空碗,是老汉攥着的药包纸。
桌底传来细微的裂帛声。
心茧收缩成团,布偶的胳膊上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它拼命用小伞护着谭浩的鞋尖,伞面上的焦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那是它在替谭浩承受记忆反噬的痛楚。
谭浩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心茧守的头顶。
布偶灵体颤了颤,竟往他掌心蹭了蹭。
他站起身时,眼里的笑淡了,只剩下温温的光。
他抄起粉笔,在身后的木板上重重写下:神可以删记录,但删不掉人心。
话音未落,两盏暖黄的烛火突然从他心口升起。
那是林诗雅曾在他书房见过的两心烛,本是用来哄小皇子们睡觉的普通烛台,此刻却燃得比神廷的天灯还亮。
烛火直冲天际,竟与高空中悬浮的审判台产生共鸣。
紫霄神庭深处,一口蒙着尘埃的青铜巨鼎突然震颤。
鼎身刻着二字,自上古诸神陨落便再未响过。
此刻它发出一声嗡鸣,声浪震得整座神廷的琉璃瓦都在晃——那是亿万年里,凡人的记忆第一次叩响神权的门。
夕阳把山门前的影子拉得老长。
谭浩收了铁锅,把最后半块煎饼分给围过来的孩子们。
林诗雅走上前,递过泛着柔光的木牌。
她望着他帽檐下翘起的发梢,突然发现自己的道心不再像从前那样冰冷——它在发烫,像被煎饼的热气焐过的玉。
归藏的声音从虚空传来:夜幕要落了。
谭浩抬头,见天边的云染成了血红色。
山门前的十二尊金狮,此刻正用琉璃眼珠望着他。
他不知道的是,在神廷最高处,那座由因果之力凝成的通天玉阶,正随着民心鼎的轰鸣,缓缓从云端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