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晨雾还未散尽,紫霄神廷最古老的“万民请冤台”已被挤得水泄不通。
十二级汉白玉台阶泛着冷光,台中央那面蒙尘十万年的青铜冤鼓,鼓面竟因这声动天地的三响,震落了层层锈斑。
谭浩扶着林诗雅的手微微发紧。
她的掌心凉得像浸了霜的玉,却仍强撑着直起腰。
他低头看她眼尾未褪的青痕——那是昨日替她梳理记忆时,神庭残留的诅咒在反扑。
“撑不住就靠我。”他压低声音,西瓜帽檐下的眼睛弯成月牙,“反正他们今天得听我说完。”
林诗雅嗯了一声,发顶蹭过他肩头的粗布衫。
她的白衣被晨露打湿了半幅,却比神廷那些缀满金纹的法衣更干净。
台阶下突然传来抽气声。
众人这才注意到,谭浩脚边还跟着个几乎透明的小布偶灵体。
它举着半把断伞,伞骨上缠着褪色的红绸,正歪歪扭扭替两人挡着飘落的雾珠——那是心茧守最后的形骸。
这位依附记忆信物存活千年的信仰残念,此刻连轮廓都在泛白,像块被水浸过的旧棉絮。
“咚——”
第一声鼓响震得神廷飞檐上的铜铃乱颤。
谭浩松开林诗雅的手,指节叩在鼓面中央。
青铜特有的嗡鸣裹着他的声音,撞进每尊神官的耳朵:“草民谭浩,状告紫霄神廷十大罪——”
“一欺瞒众生!”他屈起第一根手指,“说天道不可违,却把自己当天道。”
“二垄断信仰!”第二根手指落下,“凡界香火要过三重神税,百姓叩拜的泥像,全是你们刻的模子。”
“三滥用遗忘!”第三声落下时,林诗雅的指尖掐进他掌心——她想起了雨巷里那把伞,想起自己跪在冰面写“我记得”时,神廷派来的抹忆使正举着淬了忘川水的剑。
“四栽赃替罪!”谭浩的声音突然拔高,像根刺扎进神廷穹顶,“三百年前东域大旱,你们说百姓不敬神,可真正堵了灵脉的,是你们私挖的‘功德矿’!”
“五阻断轮回!”他转身指向神廷后殿方向,那里供着九盏“轮回灯”,此刻竟无风自摇,“本该转世的魂魄,被你们扣在神渊当苦役,美其名曰‘积累神德’。”
“六伪造天命!”谭浩摸出块碎玉——那是从玄箴玉册里顺来的,“大夏历任皇帝的‘天命诏’,全是你们用‘天命墨’写的,这墨,掺着凡人的骨粉。”
台下神官面如土色。
有个年轻神使突然捂住嘴,想起自己上个月替宗主誊写诏书时,墨汁里确实漂着片白生生的碎屑。
“七打压善行!”谭浩踢了踢脚边的断伞,“心茧守守了千年雨巷,替八百个孩子挡过雷劈,你们说他是‘野仙’,烧了他的祠庙,拆了他的碑。”
“八抹杀记忆!”林诗雅突然开口。
她的声音轻得像片雪,却让三百二十七盏魂灯同时爆亮——那些灯里封存着神廷抹除的记忆,此刻全在剧烈震颤。
“九囚禁源头!”谭浩的瞳孔闪过金芒,神廷地底传来闷响,“你们把创世元灵锁在神渊最深处,吸它的力量维持神座,还管那叫‘镇压邪物’。”
“十——”他扯了扯西瓜帽,露出贴满膏药的脸,“不给老百姓说实话的机会!”
整座神庭静得能听见心茧守布偶关节的轻响。
林诗雅靠在他肩上,喉间溢出极轻的笑:“第十一项,他们让我忘了那个给我糖吃的人。”
这句话像颗炸雷。
三百二十七盏魂灯同时窜起三尺高的火苗,照出灯中影像:雨巷里的糖人摊,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踮脚够糖画,穿粗布衫的少年蹲下来,把沾着糖渣的画递过去,指尖还沾着没擦净的面糊。
“当值!”玄箴的声音从台侧传来。
他捧着玉册的手在抖,额角青筋跳得像条虫——按古制,冤鼓三响即算立案,他这个执律使必须主持。
谭浩从怀里掏出盏陶灯。
灯芯是两根交缠的红绳,火苗暖黄得像夕阳。
“两心烛,证物。”他把灯放在案上,火光立刻漫开,在空中投出无数虚影:有老妇在破庙给泥像披棉袄,有樵夫把最后半块饼塞进山神祠的砖缝,有孩童用草叶给土地公编新帽子——全是被神廷抹除的“无名恩人”。
“放肆!”老神官的拂尘抽在案上,“此物早被列为禁品!”
“禁品?”谭浩抓起陶灯,凑到老神官眼前。
暖光映得对方白胡子发颤,“那你们干嘛怕它亮?怕老百姓看见,原来他们拜的‘神’,从来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地上长出来的?”
心茧守突然举起断伞。
它的轮廓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伞面却泛起微光。
最后一丝力量注入谭浩怀里的木牌,刹那间,无数金箔般的残页从空中飘落——那是被神廷封禁的“创世纪元”。
残页上,一位无面神只被十二道锁链封印,碑文斑驳:“根源不可知,故名无名者”。
谭浩抬头望向最高神座。
那里空着,只有个青铜面具悬在云里,眼睛黑洞洞的像两张嘴。
他摸出怀里最后半块冷煎饼,咬了口含糊道:“我不求定罪,就问一句——要是有天你们也被所有人忘了,后不后悔今天干的事?”
“咔嚓——”
第四块“秩序”神牌从中裂开,星尘簌簌落向人间。
凡界某村的灶台前,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正把块糖塞进泥塑小像嘴里。
泥像歪着脑袋,帽子上还沾着没擦净的面糊。
“谭哥哥,甜吗?”她仰着脸笑,灶火映得糖块发亮。
心茧守的布偶指尖动了动,像是想摸摸那糖。
它最后看了眼谭浩脚边的影子,嘴角扯出个模糊的笑,终是化了缕光,融进风里。
谭浩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影子——方才心茧守替他挡了最后一道抹忆咒。
他低头轻声道:“兄弟,下次见面,咱换把新伞,伞面画满糖画。”
话音未落,天空传来闷响。
第五块神牌正在云端震动,裂纹像蛛网般爬满表面。
冤鼓余音未散,整座紫霄神庭陷入死寂。
诸神望着空中飘拂的残页,望着裂开的神牌,望着谭浩脚边那半把断伞,面面相觑。
不知谁的玉笏“当啷”掉在地上,惊醒了这凝固的时刻。
玄箴望着最高神座上的青铜面具,突然想起典籍里的另一句话:“神座之所以高,是因为脚下垫满了被遗忘的名字。”
而谭浩正低头替林诗雅理被风吹乱的发丝。
她的睫毛颤了颤,轻声说:“我好像...又想起点什么。”
他的西瓜帽檐下,金点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