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的童声裹着晨露飘远时,东岭山便民站的青石板上已结了层白霜。
玄箴踩着霜花推开朱漆木门,刚探出半张脸就猛地缩了回来——门外那道蜿蜒的队伍,比他昨夜梦到的还要壮观。
九皇子!玄箴扯着嗓子喊,袍角扫落门框上的冰碴,您快来瞧瞧!
槐树下的竹榻晃了晃。
谭浩翻了个身,草叶从嘴角滑到下巴:着什么急,太阳还没晒屁股呢......话没说完,他顺着玄箴发抖的手指望过去,猛地坐直——
排头是个穿靛蓝补服的老神仙,官袍肩头补着团云纹,可补丁摞补丁,活像块百衲被。
他怀里抱着半卷羊皮纸,正用冻红的手指理卷边;后面跟着个扛锤子的黑汉子,腰间挂着串铜铃,每走一步都叮铃作响,谭浩认得那是雷部力士的降魔铃,此刻却蔫头耷脑没了半分威风;再往后更热闹,有提着空玉瓶的药童,抱着缺角算盘的财使,甚至还有个光脚的小仙娥,手里攥着根蔫了的桃花枝,正偷偷往发间别。
这......这是要赶庙会?谭浩挠了挠后颈,草叶掉在青石板上。
老录事颤巍巍跨进门槛,羊皮纸在手里抖成筛糠:小神是南斗司的录事,干了三百二十年......他掀开衣角,露出胸口的铜牌,年年考评全凭上司一句话,去年说我抄错了姻缘簿,扣了半年俸禄。他突然跪下来,额头差点磕在谭浩脚边,听说您这儿要招档案员,小神抄录最快,错字率能控制在万分之三!
我也不图官!雷部力士挤到前面,锤子往地上一墩,震得青石板嗡嗡响,俺在雷部当差,天天炸雷吓哭娃娃。
上个月有个小丫头攥着糖人冲俺喊大妖怪,俺......他粗糙的手掌抹了把脸,俺就想找个不用举锤子的活计,成不?
玄箴喉结动了动,凑到谭浩耳边:殿下,这才辰时三刻,粮仓的存粮怕只够支应到晌午......他偷眼瞧着门外乌泱泱的人群,声音越来越小,真让他们都进来?
谭浩叼着新咬的草茎,指尖敲着老录事的卷宗。
阳光穿过槐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光影,忽然咧嘴一笑:既然送上门来,哪有往外推的道理?他扯过玄箴怀里的木牌,蘸着砚台里的朱砂唰唰写,但得立规矩——先考,再试,最后让百姓点头。
老录事的手抖得更厉害了,考什么?
识字、算账、调解邻里纠纷。谭浩把木牌拍在桌上,再加道题:上司贪污香火钱,你是举报还是分一杯羹?他转头冲玄箴挤眼睛,你说他们会怎么答?
考试设在晒谷场。
几十张破木桌拼成考场,村民搬来自家的条凳,小孩子们举着竹片当戒尺,蹲在桌角监场。
雷部力士攥着毛笔像攥锤子,在分一杯羹那栏画了个大叉;老录事抄得飞快,笔尖在二字上洇开个墨团;最逗的是个白胡子地仙,曾掌管星辰轨迹,此刻对着三升米换五斤盐,一两银子能换多少的算术题急得直揪胡子,汗水把道冠都浸透了。
林诗雅抱着臂站在场边。
她原以为这些神仙该有翻云覆雨的气势,此刻却见他们缩着脖子抄题,被小娃子揪到作弊时红着脸罚站,活像学堂里挨训的学童。
有个小仙娥写错了字,急得直抹眼泪,她鬼使神差摸出帕子递过去——手伸到一半又顿住,指尖微微发颤。
原来......她望着地仙额头的汗,喉间发涩,神也不过是换了身皮的凡人罢了。
首批评审结果出来时,晒谷场飘起了细雪。
玄箴捏着十七张考卷,手背上的青筋跳了又跳:就十七个?
急什么?谭浩裹着狐裘靠在廊下,手里捧着陶碗喝热粥,把落选的名单贴出去,让百姓看三天。他舀起一勺粥吹了吹,万一哪个是来当卧底的?
第三天晌午,王阿婆颠着小脚冲进便民站,腌菜坛子在手里晃得哐哐响:那姓陈的风伯副使不是好东西!她拍着大腿,去年雨季,俺们求雨求了七七四十九天,他偏要拖到第八十天,逼得家家户户多烧三柱香!
查证的结果比腌菜还酸。
那风伯副使被押着离开时,玄箴指着他后背直摇头:早看出他官袍上的云纹绣反了,合 该是偷来的。
当晚,便民站的档案室飘起微光。
玄箴整理新收的卷宗时,瞥见《跨界面人员流动管理协议》的封底,一行小字正缓缓浮现:信任阈值突破临界点,权限开放至二级治理接口。他凑近了看,墨迹泛着星子似的光,像有人在云端亲笔写就。
与此同时,九霄之外的废弃观星台。
蒙尘千年的天察镜突然嗡鸣,镜面浮起层层涟漪。
镜中映出的不是仙宫玉阙,而是东岭山便民站的灯火——暖黄的光透过糊着窗纸的木窗,落在雪地上,像撒了把碎金子。
这是千万年来,凡俗之地第一次被纳入天机监控名录,却不是为了掌控,而是为了......
殿下!守夜的小吏撞开房门,东边天际有动静!
谭浩刚把最后一口粥喝光,擦了擦嘴往外走。
冬夜的风卷着细雪扑在脸上,他眯起眼望向东方——那里还黑着,可空气里浮动着某种清冽的香气,像白莲初绽,又像千年古玉的沁色。
无风无云的......他扯了扯狐裘领子,倒要看看明儿个能来什么稀罕物。
细雪落进他的衣领,他却没察觉。
远处,那缕若有若无的莲香,正随着夜风,缓缓漫过东岭山的山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