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终章。
女子一颤,迅速转身。
木梳“当啷”落地。
她盯着眼前人,满脸惊恐,难以置信。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你……你是人还是鬼?”
孙子楚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女子。
身影显得有些模糊,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我也不知道为何,我的魂魄竟然来到了这里。”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那是一双透明的手掌。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也许是因为 我太想见你了吧,以至于连魂魄都无法安宁。”
阿宝上前两步,身上的茉莉香混着雨气袭来。
母亲临终前,床前也摆着这样的茉莉香囊。
“你这般痴傻,”阿宝掠过他衣袖,掀起一片虚影,“若我嫁你,怕要住漏雨的茅屋。”
“我会中举的。”孙子楚认真道,“待我头戴乌纱,定用八抬大轿迎你。”
更夫的梆子声惊破寂静,孙子楚感觉身体 被一股力量向后拽。
他慌忙伸手,却只抓住阿宝的袖口,眼睁睁看着翡翠镯子滑落在地,碎成两半。
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蜷缩在绣楼的横梁上。
楼下传来阿宝的惊呼声:“小翠!快关窗!有鹦鹉飞进来了!”
他想开口唤她,却发出“啾啾”的啼鸣。
低头一看,自己竟化作一只绿羽鹦鹉,爪子紧紧攥着阿宝的一只绣鞋。
“哪里来的野鸟!”小翠挥着拂尘赶来。
“且慢。”阿宝阻止丫鬟,“你瞧它眼睛,竟似曾相识。”
孙子楚扑棱着翅膀,落在她肩头,用喙轻啄她耳垂。
阿宝忽然想起昨夜梦中,那个透明的身影,曾握着她的手。
“若能变成飞鸟,便可日日守着你。”
“你可是……子楚?”她轻声问。
鹦鹉剧烈振翅,尾羽扫落妆奁里的玉簪。
阿宝盯着它爪间的绣鞋,记得这只鹦鹉衔走绣鞋时,鞋尖还沾着孙子楚的血。
“傻书生,”她握住它的爪子,“人禽殊途,你就不怕永坠畜生道?”
鹦鹉用头蹭她掌心,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阿宝忽然从妆奁里取出半支玉簪,是昨夜摔碎的那支,用金线细细缠好。
别在它羽毛间:“待你蟾宫折桂,我便带这支簪子,做你的新娘。”
三日后,孙子楚在剧痛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阿宝的闺房,手中紧攥着那只绣鞋。
床头的青瓷碗里盛着小米,小翠正抹着眼泪:“小姐说,你变成鸟儿时最爱吃这个……”
“她呢?”他挣扎着起身,玉簪从枕边滚落。
“在佛堂为你祈福。”
阿宝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她鬓边别着那支断簪。
“孙公子可还记得,你说过的话?”
孙子楚望着她眼中的期待,想起变成鹦鹉的日夜。
清晨停在她窗前看她梳妆,午后啄食她指尖的米粟。
深夜蜷在她绣绷旁听她读《女戒》。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忽略小翠的惊呼声:“待我高中,定来娶你,绝不食言。”
三年后,赵府门前的红灯笼映着初雪。
孙子楚穿着状元红袍,袖中藏着那支断簪。
阿宝的盖头下,隐约可见她戴着他送的翡翠耳坠。
那是他用中举的赏银赎回来的,碎镯改制成了两对耳坠,一对在她耳畔,一对在他腰间。
“一拜天地……”
礼官的声音未落,孙子楚忽然剧烈咳嗽,鲜血染红了喜帕。
阿宝慌忙扶住他,触到他掌心异常的灼热。
人群中传来惊呼声,她看见母亲掩面而泣,听见大夫低声说“心疾难愈”。
“莫怕,我在。”阿宝将他扶到床边,替他擦去唇边血迹。
孙子楚望着鹦鹉笼子,空荡的竹架上,还挂着几根绿羽。
“我怕是,等不到去京城了……”
“胡说!”阿宝端来汤药,“你答应过我,要在紫禁城看雪。”
他笑了,抚过她眉间的愁绪:“若我……”
“我已在你棺木旁备好了白绫。”
阿宝截断他的话,“生同衾,死同穴,我说到做到。”
三日后,孙子楚咽下最后一口气时,阿宝悄悄走进灵堂。
白绫在梁上晃悠,她望着棺木上的“痴”字挽联。
新婚夜他说过:“我从未想过,真能娶到你。”
白绫刚套上脖颈,忽听棺木内传来咳嗽声。
小翠尖叫着撞开房门,只见孙子楚扶着棺木坐起,眼中带着劫后余生的清明:“冥王说,因你赤诚,特赦我还阳……”
金銮殿上,孙子楚握着阿宝的手,听着皇帝的褒奖。
“卿以痴为志,终成大器,”康熙皇帝笑着翻开奏本,“真乃本朝第一情痴。”
三年前那个清明,在泥地里捡扇子的自己。
变成鹦鹉时,停在阿宝肩头的时光。
想起冥王殿上,判官翻阅生死簿时的喟叹:“痴魂感天,延寿三十。”
“回陛下,”他转头望向阿宝,她鬓边已添华发,“臣之痴,不过是一心向一人,一念终一生。”
阿宝低头轻笑,腕间的翡翠耳坠轻触龙案,发出清脆声响。
殿外雪光耀眼,初次见他时,那是个慌乱捡扇子的书生。
如今竟站在天子脚下,腰间挂着御赐的“情痴”玉牌。
“传旨,”皇帝挥毫写下“至痴至贞”,“赐黄金万两,良田千顷,钦此。”
孙子楚叩首谢恩时,阿宝看见他发间的断簪。
那是她十六岁时的闺中物,历经生死,依旧被他珍藏。
她忽然明白,这世间最坚韧的,不是金石,而是一颗永不言弃的痴魂。
粤西的书院中,古槐至今枝叶婆娑。
树下的石碑上,“痴”字发亮,旁边刻着孙子楚的手书:“情之所钟,虽痴犹荣;心之所向,虽死犹生。”
异史氏路过此地,见一老妇在槐树下教孙儿念诗,鬓边别着支断簪,簪头缀着半颗翡翠。
她抬头时,眼中竟有鹦鹉般的清亮神采。
“爷爷说,这簪子是天上的情丝所化。”孩童指着断簪。
老妇轻笑,望向天边流云:“情丝若痴,便可感天动地。
你瞧,这世上最傻的痴人,偏能修得最真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