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州城西,住着个叫秦三郎的酿酒师傅,在城里是出了名的人物。
他平生最得意两件事:一是祖传的制药酒手艺,二是千杯不醉的海量。
秦家祖上三代都是酿酒的,传到他这一代,手艺更是炉火纯青。
他酿的“秦氏药酒”在莱州一带堪称一绝,据说连京城来的官员尝了都赞不绝口。
这年腊月,天寒地冻,北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似的。
秦三郎照例在院里支起大瓮准备年货。
这口瓮是他曾祖父留下的,肚大腰圆,能装三担粮食。
瓮身虽已斑驳,却是秦家的传家宝。
“芸娘,把咱家那包秘制香料拿来。”
秦三郎一边搅动着瓮中初酿的米酒,一边朝屋里喊道。
王氏名唤芸娘,是秦三郎的结发妻子。
她应声从屋内走出,手里捧着个红纸包:“当家的,可是这个?”
秦三郎头也不回,接过纸包便抖开了封口,将里面干枯的草叶尽数撒入瓮中。
金黄的酒液瞬间泛起细密的气泡,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当家的快看!”
芸娘突然指着酒瓮惊叫。
“你方才抓的可是药架最上层那包?”
秦三郎抬头望去,顺着妻子颤抖的手指看向药架顶层,那里空空如也。
他顿时冷汗涔涔,那红纸包的断肠草本是用来药老鼠的,怎就一时糊涂当成了香料?
夫妻俩对着半瓮酒发愁,这酒用的是三年的陈酿做底,加入了二十余味名贵药材,光是本钱就花了十两银子。
芸娘心疼得直抹眼泪,秦三郎也揪着头发唉声叹气。
“罢了!”
良久,秦三郎一拍大腿。
“且封在地窖,来日找解毒法子。这么好的酒底,扔了可惜。”
转眼寒来暑往,三个春秋悄然而逝。
这年秋天,秦三郎批完药材账本,已是深夜。窗外秋风瑟瑟,吹得窗纸哗哗作响。
他喉间突然火烧火燎地发痒,这是他的老毛病,每至秋深,必要饮上一盏药酒方能缓解。
偏巧酒窖新酿未成,旧藏早空。
秦三郎在屋里转了三圈,茶不思饭不想,那股酒瘾如千万只蚂蚁在骨头里爬。
突然他拍腿大笑:“怎忘了那瓮断肠酒!”
地窖里阴冷潮湿,蛛网遍布。
那瓮断肠酒静静立在角落,瓮身上的灰尘足有铜钱厚。
秦三郎拂去尘土,尘封的泥头刚启开条缝,一股异香便如活蛇般钻入鼻腔。
那香气非兰非麝,带着些许辛辣,又有一丝甘甜,闻之令人精神一振。
秦三郎浑身毛孔都张开了,抄起酒提就要舀,却被闻声赶来的芸娘死死拽住袖口:“你疯了?这可是要命的毒酒!”
“娘子不知,”
秦三郎眼睛发直地盯着琥珀色酒液,那酒色在油灯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酒虫啃心比毒发还难受。若注定要死,我选醉死!”
他突然仰脖灌下满盅。
说罢竟推开妻子,整个脑袋扎进酒瓮狂饮起来。
泼洒的酒液,在从地窖小窗透进的月光下,泛着诡谲的蓝光,空气中弥漫着愈发浓烈的异香。
芸娘吓得魂飞魄散,想要阻拦,却见丈夫饮得酣畅淋漓,面色由白转红,竟比平日更加精神焕发。
“妙啊!妙啊!”
秦三郎抹着嘴边的酒渍,哈哈大笑。
“此酒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
他摇摇晃晃地抱着酒瓮,一路高歌回到卧房,倒头便睡。
子时梆子刚响,秦三郎突然掐着喉咙滚倒在地。
芸娘点亮油灯一看,只见他面色青紫,浑身僵如朽木,已是气若游丝。
“当家的!你这是何苦啊!”
芸娘哭喊着请来郎中,可郎中把脉后连连摇头:“毒已入骨,准备后事吧。”
灵堂里,白幡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芸娘守着丈夫的棺木,哭得几近昏厥。
忽有一阵香风袭来,烛火摇曳中,一个穿杏红衫子的女童飘然而入。
她约莫七八岁年纪,眉眼如画,赤着一双白净的小脚,却不着尘埃。
“夫人莫怕,我来救你家相公。”
女童声音清脆如银铃,不等芸娘回应,便踮脚将半碗青汁灌入死者口中。
说来也奇,汁液刚入喉,秦三郎便猛地坐起大口喘气,面色渐渐红润如初。
“恩人且慢!”
芸娘拦住欲走的神秘客,纳头便拜。
“请教恩人尊姓大名,来日必当重谢!”
女童掩口轻笑:“奴家是南山胡三娘。
昨夜我家醉鬼偷喝陈员外家的百日醉险些送命,救醒后非说闻见同道中人的酒香……”
她突然蹙鼻嗅了嗅,转向那瓮已被秦三郎饮去大半的断肠酒,“咦?这毒里怎还掺着龙涎香?”
原来当年秦生误抓的毒草包里,混着渔民抵药钱的珍稀香料。
那渔民无钱买药,便拿祖传的龙涎香抵债,秦三郎随手将它放在药架顶层,不想竟与断肠草混在一处。
经三年陈化,剧毒与异香竟相生相克,酿成世间奇物。
胡三娘以银簪探入酒中,取出时簪身乌黑,她却点头笑道:
“妙哉!以毒攻毒,以香克毒,此酒已非凡品。
秦相公因祸得福,饮此酒后,怕是百毒不侵了。”
临走时,她意味深长地道:“秦相公这酒若再埋十年,怕是神仙也要争破头呢。”
此事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莱州城。
城东丘秀才听闻后,这个连墨汁都要闻闻酒香的瘾君子,当晚就闹出笑话。
他馋酒馋得抓耳挠腮,家中却因妻子严令,滴酒不存。
“娘子,就一口,就一口!”
丘秀才围着老妻打转,像只讨食的小狗。
“做梦!上月你偷买酒喝,险些把书房点了,如今还敢讨酒?”丘夫人叉腰怒斥。
丘秀才无奈,在书房中转了三圈,忽生一计。
他逼着老妻温醋解馋,竟连灌三壶老陈醋。
次日仆人去买酒,逢人便说:“我家老爷醋劲大发,现在书房题诗满纸都是酸味儿!”
此事成了莱州城的一桩笑谈。
而最奇的还在后头。
三个月后,陈员外家窖藏美酒接连失窃。
陈家家财万贯,以酿“百日醉”闻名,酒窖中藏有三十年陈酿百余坛。
护院们蹲守半月,某夜终于撞见个奇景:
矮墙上一溜排开七只毛色各异的狐狸,每只都人立而起,爪中或抱或抬,正将三坛美酒运出墙外。
最胖的那只还打着酒嗝指挥:“轻些抬!这坛三十年陈的要给秦相公当聘……哎呦!”
话音未落,护院们乱棍齐出,狐狸们惊慌四散,酒坛坠地,浓郁酒香顿时弥漫整个庭院。
待人去查看时,只剩地上一滩酒渍渐渐凝成四个字——醉死方休。
次日,秦三郎酒坊门前赫然放着两坛陈府美酒,坛身贴着红纸,上书:“谢君佳酿,聊赠薄礼。南山胡氏敬上。”
秦三郎将酒收起,笑而不语。
芸娘好奇追问,他才道:“那夜胡三娘临走时曾说,她家族长欲以百坛佳酿换我一瓮断肠酒。
我未答应,不想他们竟自己去陈府‘借’酒了。”
此后每年腊月,秦家门前总会多出几坛好酒,而秦家地窖中那瓮断肠酒,也年年减少些许。
秦三郎与芸娘皆寿至期颐,无疾而终。
有人说,曾在他们出殡那日,见七只狐狸在送葬队伍后跪拜,为首的正是那个穿杏红衫子的女童。
秦家地窖中,始终藏着一瓮无人敢启的断肠酒,酒香经年不散。
据说有缘人能在月圆之夜,听见瓮中传出狐狸的轻语:
“醉死方休,生死同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