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的午后,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落在粥厂的空地上,王阳明一身素袍立于张锐轩面前,眉头微蹙,手里捏着一张记录粮食用度的纸笺。
“张小侯爷,”王阳明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这两日我查了粮仓账目,也看了各区熬粥的情形。
《大明律》赈粥当以小米十日一斗余,虽不充裕,却也不至于如此——为何给灾民的粥里,掺了这许多麸皮和红薯叶?”
王阳明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正捧着粗瓷碗喝粥的灾民,语气更沉:“大明律明载,赈灾粥需‘米足水清,能见人影’,小侯爷这般掺杂粗粮,这是公然违背朝廷的法度。”
要不是这次赈灾的钱粮都是张锐轩自筹的,王阳明都要怀疑张锐轩是不是要中饱私囊,从中牟利了。
张锐轩正在工地上查看新搭的茅棚框架,闻言转身看着王阳明:“王大人是觉得这个赈粥该如何熬,每天一斤小米吗?”
“怎么熬粥不是王大人的责任,王大人还是维持好次序就好了!”张锐轩不想多说什么。
大明律很多东西不切实际,实际上根本执行不了。熬粥当然是有什么熬什么,可是大明律规定只能用小米或者大米熬粥,份额定的很足。可是官员实际上哪里有那么多粮食,官员又不能无中生有。
大明律又规定官吏不能下乡,可是官吏不下乡税收怎么收?整的拧巴不已。
王阳明眉头蹙得更紧,素袍的袖口被他攥得微微发皱:“张小侯爷这是要搪塞过去?”
王阳明将纸笺再次往张锐轩面前递了递,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这两日的用粮数,“你自筹钱粮固然难得,可法度便是法度。
灾民吃了掺麸皮的粥,若有人拿此事参你一本,说你借赈灾之名苛待百姓,届时便是有百张嘴也说不清。”
张锐轩停下手中事物来直视王阳明,“本官和王大人不一样,本官做事但求问心无愧就好,弹劾就由他去吧!”
张锐轩不在乎弹劾,作为外戚的一份子,被御史弹劾不是挺好的,御史要是不弹劾了陛下就该担心了。
王阳明厉声道:“本官要是坚持呢?”
话音未落,王阳明已跨步上前半步,素袍在风里扬起一角,目光如炬钉在张锐轩脸上。空地上的风似乎都凝住了,远处喝粥的灾民察觉到这边的动静,有几人停下碗筷,怯生生地望过来。
“王大人要如何坚持?”张锐轩反问道,伸手往粥棚那边一指,“现在掀了这口锅,让他们重新熬?要不王大人上个折子自请担任这个赈灾使?”
张锐轩才不在乎,有人愿意来,自己正好去陕北搞油田, 在陕北才是日子过得自在,京师这里真的约束太多了。
“你……”王阳明喉结滚动,终究把后半句“岂有此理”咽了回去,只重重一甩袖,转身望向那片稀稀拉拉的茅棚,声音里带着几分涩意,“茅棚的桩子打深些,夜里要起风。”
张锐轩叹息一声将王阳明拉到一边说道:“赈灾,最难的就是区分和精准赈灾。本世子这么干,看似无情,可是那些青壮劳力可以通过劳动挣工分改善伙食,老人小孩干不动,吃的也少,总的来说也是够用。”
张锐轩指尖在茅棚框架上敲了敲,目光掠过那些正帮着搬石头的灾民:“您瞧那边搬砖的汉子,他们今日挣的工分能换两个掺了杂粮的窝头,比稀粥顶饿。
要是一味按律例熬稠粥,不分能劳与不能劳,不出三日,大家一起躺平了,没有人愿意干活。”
王阳明顺着张锐轩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几个面黄肌瘦的汉子正咬着牙抬木梁,额上的汗珠子砸在尘土里,洇出一小片深色。
不远处,两个老妪正哄着怀里的孩童,粗瓷碗里的粥确实清浅,可孩子的嘴角却沾着点窝头碎屑。
“工分?”王阳明眉峰微动,显然是头回听闻这个说法。
“就是干活记筹,多劳多得。男人一天干活的十二分,女人八分,要是偷懒就扣工分,然后记账好。”
张锐轩接着说道:“本宫,计划最后遣返的时候把结余的赈灾款项按照工分多少给他们分了,作为回家的盘缠,算是给他们一个惊喜。”
风卷着粥香飘过来,带着点麸皮的粗糙气息。王阳明望着那些埋头干活的灾民,又看了看张锐轩眼底的笃定,捏着纸笺的手缓缓松开——心中久久不能平静,陷入沉思之中。
“王大人你太着相了,应该去地方上走走,了解生民之所需求。”张锐轩的声音远远的传来。
三日后,一份弹劾奏章如惊雷般传入紫禁城。
左都御史佥事李衡中在奏疏里字字铿锵,直指张锐轩在粥厂“妄改祖制,擅变赈法”:“……赈粥掺麸皮和稗子,是为苛待;设‘工分’论赏,是为紊乱纲常。
灾民流离失所,本当仰仗朝廷浩荡之恩,张锐轩却以劳役相胁,以杂粮充数,视《大明律》如无物,视生民如草芥……,建议将张锐轩革职查办,以儆效尤。”
奏章递到御前时,朱厚照正翻看着张锐轩送来的赈灾简报,上面附着粥厂收支明细,还有几张灾民搬砖筑棚的画样。
旁边秉笔太监丘聚低声念着李衡中的弹劾,念到“工分记筹,有违圣恩”时,朱厚照忽然说道:“哦?让流民干活换吃食,倒比坐吃山空强。朕看李衡中这个左都御史佥事是不想干了。”
朱厚照将李衡中的奏章往御案上一掷,墨笔在简报上圈了个“赏”字,对丘聚道:“传朕旨意,左都御史佥事李衡中,身居言官之位,不察地方疾苦,罔顾赈灾实情,一味搬弄祖制苛责实干者,实乃失职。着申饬其闭门思过,罚俸三月,以观后效。”
丘聚刚要躬身领旨,朱厚照又添了句:“再给张锐轩传句话,他那‘工分’的法子,朕看着新鲜。
让他把灾民筑棚、垦荒的账目再明细些,朕要看看,这自筹钱粮的赈济,比户部拨款能强出多少。”
旨意传到都察院时,李衡中正对着同僚痛陈张锐轩“离经叛道”,听闻罚俸申饬的消息,手里的茶杯“哐当”落地,脸色霎时青白交加。
旁边御史们面面相觑,谁都没想到,一份看似占尽理法的弹劾,竟落得如此下场。
而粥厂这边,张锐轩接过传旨太监递来的旨意,看完后随手递给旁边的王阳明:“你看,陛下心里跟明镜似的。”
王阳明展开旨意,目光落在“不察地方疾苦”几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