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日的沙风裹着腥气刮过城墙时,红绡的唢呐声最先破了晨雾。
她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绯色裙,站在箭楼最高处,唢呐嘴咬得泛青。
那支曲子是大衍边军最熟的《破阵曲》,调门被她吹得高了三度,震得城砖缝里的骆驼刺都簌簌抖——三天前她还缩在柴房里,被几个老兵骂军妓吹丧曲,如今却把唢呐吹得像把刀,捅进北狄人的肺管子里。
那小娘皮疯了?铁柱攥着狼牙棒冲上箭楼,看见红绡脚下堆着七八个酒坛,这是给伤兵留的药酒!
红绡回头笑,脸上还沾着昨夜替伤兵敷药的药渣:哨长,您闻闻。她拔开最后一坛酒,浓烈的酒气混着艾草香扑出来,我兑了您藏的烧刀子,擦在刀上能防破伤风。她举起酒坛往城下泼,酒线在半空碎成金粉,北狄人不是爱喝盐水?
我替他们尝尝大衍的酒!
城下传来闷吼。
耶律苍的先锋营已经列阵,五千铁骑兵甲映着晨光,像片翻涌的黑浪。
可最前排的骑兵却在扯马缰——他们的战马昨夜喝了掺盐的水,此刻正打着响鼻踢沙,马腿上还沾着稀便。
王妃!魏虎从瓮城跑上来,脸上还留着伪装逃兵时被抽的鞭痕,军医说,咱们的伤兵喝了您配的止痢汤,已经能拿枪了。他指了指城下,耶律苍的人却在抢水袋——他们营里的井全是苦的,连马尿都喝光了。
云苏微摸了摸腰间的玄铁剑。
离玄烬的剑穗还沾着她的血,是昨夜混进敌营时被弯刀划的。
她抬头看向箭楼,红绡的唢呐突然拔高,吹得瓦片都嗡嗡响。
红绡!她喊了一嗓子。
唢呐声顿住。
红绡探出身,发间的银簪闪着光——那是三天前云苏微给她的,说是治头痛的银针。
替我吹段《将军令》。云苏微抽出剑,剑锋挑开城垛上的破旗,等会儿你要是看见有箭往我这儿飞......她冲红绡眨眨眼,就替我挡一箭。
红绡的眼睛亮得像火把:得嘞!她重新含住唢呐,这次的调门里裹了哭腔,不过王妃得应我件事——要是我死了,别把我埋在乱葬岗。
我想跟你们这些铁疙瘩埋一块儿,听着军号睡。
离玄烬不知何时站在了云苏微身后。
他的玄铁剑鞘已经擦得发亮,却没佩回腰间,反而解了云苏微的银鞭缠在自己手腕上:她死不了。他低头替云苏微系紧护心甲的带子,指腹擦过她手背上的血痂,但若是有人敢伤她......他抬眼看向敌阵,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火把,我拆了耶律苍的狼旗做裹尸布。
战鼓在此时擂响。
耶律苍的弯刀划破晨雾,五千骑兵如潮水般涌来。
可最先冲在前头的不是骑兵,是几百个赤膊的步兵——他们举着皮盾,盾面上用血写着二字。
是民夫!铁柱的狼牙棒砸在城垛上,北狄人抓了附近的牧民当肉盾!
云苏微的瞳孔骤缩。
她看见最前面的老人腰间挂着水袋,水袋上还绣着大衍的云纹——那是三天前守城士兵分给牧民的。
放箭!魏虎吼了一嗓子,可弓箭手的手都在抖。
不准放!云苏微反手扣住魏虎的手腕,他们不是敌人!她扯下身上的披风扔给红绡,吹《安魂曲》!又对离玄烬说,开吊桥。
你疯了?离玄烬的指节捏得发白,这是陷阱!
我知道。云苏微摸出怀里的微型凝露盘,月光石在她掌心发烫——这是系统里最后的宝贝,能在沙地里凝出三升水,但他们是大衍的百姓。她看向离玄烬的眼睛,你说过,要这江山,先得这民心。
离玄烬盯着她看了三息,突然笑了。
他抽出云苏微腰间的银鞭,甩了个漂亮的鞭花:我替你守吊桥。他转身走向楼梯,玄色大氅扫过满地的箭簇,要是敢伤她一根汗毛——他的声音混着战鼓的闷响,我让耶律苍的狼头旗,给这些百姓垫棺材板。
吊桥落下的瞬间,民夫们的哭嚎撞进城门洞。
云苏微捧着凝露盘冲出去,水珠子顺着盘沿往下淌,落在老人开裂的手背上。
奶奶喝。她把盘子凑到老人嘴边,这水甜,不咸。
老人喝了两口,突然把盘子推向旁边的小娃:给狗蛋。小娃却摇着头,把水喂给怀里的老狗。
北狄的骑兵就在这时冲过民夫队。
为首的千夫长举着弯刀,刀尖离云苏微的后颈只剩三寸——
银鞭破空声比刀更快。
离玄烬站在吊桥上,银鞭缠紧千夫长的手腕,用力一扯。
千夫长连人带马栽进护城河的干沟里,头骨撞在碎石上,血花溅在云苏微的裙角。
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剑,再敢靠前一步,我扒了你们的皮做水袋!
骑兵队顿住了。
他们看见城楼上站满了伤兵,有的拄着拐杖,有的缠着渗血的绷带,却都举着磨得发亮的刀。
红绡的唢呐还在响,这次吹的是《得胜令》,调门里全是血味。
耶律苍的帅旗在阵后晃动。
云苏微看见他掀开车帘,脸上的金狼纹被气歪了。
他抓起身边的酒壶砸向地面——那是她送的十碗热汤,此刻已经结成冰,冻住了半块狼皮。
放火箭!他的声音像被沙砾磨过的破锣。
第一支火箭划破天空时,红绡的身影突然从箭楼扑下。
她怀里抱着那坛掺了烧刀子的药酒,坠落在云苏微和火箭之间。
王妃躲!
火舌卷住她的绯色裙角。
云苏微看见她腰间的银簪在火光里发亮——那根本不是银针,是她偷偷磨尖的箭簇。
红绡笑着把药酒砸向冲过来的骑兵,酒液溅在火把上,腾起半人高的火墙。
大衍的水......她的声音混着噼啪的火势,是烫的。
离玄烬的银鞭穿透火墙,卷住云苏微的腰往回拽。
云苏微回头时,只看见红绡的身影融进火海,像朵烧着的红石榴花——三天前她还缩在柴房里哭,说军妓的命比沙粒还轻,此刻却烧得比城墙还高。
城楼上爆发出喊杀声。
伤兵们举着刀冲下楼梯,铁柱的狼牙棒砸在第一个爬上城墙的北狄士兵头上,血溅在骆驼刺的新芽上,把那抹绿染得更浓了。
云苏微摸出怀里的布防图,递给离玄烬:他们的后营没水。她的声音哑得厉害,让魏虎带五百人绕到西沙丘,烧了他们的粮车。
离玄烬接过图,指尖擦过她脸上的泪痕。
他突然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像在吻一片要化的雪:等打完这仗,我给你建座医馆。他抽出玄铁剑指向敌阵,就用耶律苍的狼头旗当招牌。
战鼓停了。
耶律苍的帅旗开始后倒。
云苏微看见他的战靴踩在民夫的水袋上,滑了个踉跄——那水袋里,还剩着半口她送的甜水。
红绡的唢呐声还在响。
这次没了调门,只剩嘶嘶的哨音,像根针,扎进每个北狄人的耳朵里。
云苏微摸出银针别在发间,那是红绡的银簪熔的。
她抬头看向城墙,离玄烬的玄色大氅猎猎作响,像面不肯倒的旗。
人心会烂吗?她对着风说,声音里裹着沙粒的锐,你看——她指向火海里的红绡,指向举刀冲锋的伤兵,指向抱着水袋护小娃的老人,这满地的人心,都烧得滚热。
第九日的黄昏,沙风卷着焦香扑进城门。
云苏微蹲在井台边,看士兵们用红绡的唢呐当水瓢。
井水倒映着她的脸,里面有火光,有泪光,还有离玄烬走过来时,落在她肩头的影子。
红绡的坟。她抬头说,要立在城门口。
离玄烬蹲下来,和她一起舀水。
井水漫过他的手背,他突然笑了:立块无字碑。他指了指城楼上的士兵,指了指城外的绿洲,让后世的人看——他的拇指擦过她手背上的血痂,大衍的魂,在这儿。
远处传来马蹄声。
魏虎的旗号从沙丘后冒出来,后面跟着几百辆着火的粮车,火光把半边天染成了红。
云苏微站起身,离玄烬的玄铁剑不知何时佩回了她腰间。
她摸了摸剑穗上的血渍,那是红绡的,是铁柱的,是所有守城人的。
耶律苍跑了?她问。
跑了。离玄烬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但他的狼头旗,我让人拆了。他从怀里掏出块染血的狼皮,给你做披风衬里,暖。
云苏微接过狼皮,突然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唇角。
离玄烬的呼吸顿住,她却笑着退开,指向城外:
骆驼刺的新芽在暮色里舒展,连成一片绿浪。
风卷着草香扑过来,里面混着若有若无的唢呐声,像红绡在吹《破阵曲》。
等春天。云苏微说,我要在这儿种满药草。她摸了摸肚子——那里还揣着系统里最后一颗止泻丹,是给红绡留的,可惜没来得及。
离玄烬揽住她的腰,把下巴搁在她发顶:他望着远处的绿洲,眼神软得像化了的月光,等春天,我陪你种。
城楼上的士兵突然欢呼起来。
云苏微抬头,看见星空下飘起了孔明灯,是伤兵们用破布扎的,灯面上歪歪扭扭写着大衍万岁。
红绡的唢呐声不知何时变了调,这次是《百鸟朝凤》,调门里全是希望。
云苏微望着飘向天际的孔明灯,突然笑了——她终于明白,所谓民心,从来不是挂在嘴上的空话。
是红绡扑向火海的那刻,是老人把水让给小娃的那刻,是伤兵举着刀冲下城墙的那刻。
是所有平凡的、热烈的、不肯低头的灵魂,在沙地里开出的花。
而她和离玄烬,不过是有幸,站在这些花中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