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娘子闻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她那天从赵家村回来,就告诉儿子,将他与陈家姑娘的亲事定下来了。
儿子喜笑颜开,甚至磕头对她以示感谢,并在她膝前发誓,以后定会和新妇一道孝顺她。
甚至因为定了他中意的姑娘,他浑身都是干劲儿。晚上读书到二更天,也丝毫不觉得累。
她起夜时,见他屋里还亮着灯,过去催他休息,他还说,既定了亲,便不能亏待人家姑娘。他要刻苦读书,早日考中功名,届时再娶那陈家姑娘进门,让谁也不敢小瞧她。
她闻言,嘴里一个劲儿的说“我儿有担当”“我儿能吃苦”“谁要嫁给我儿,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回去后,却焦心的睡不着,胸口一阵阵泛酸,险些将被褥扯烂了。
这时候,李娘子愈发觉得自己这“换亲”换的好。
若是真让那陈婉清嫁进来,以后这个家怕是没了她的容身之地。
这个儿子,她是给自己养的,可不是给陈婉清养的。
后来赵家村一女许两家的事情传出来,在县城闹得沸沸扬扬,险些牵扯到她身上。
也好在那王媒婆被她找上门说了一顿,承诺绝不会往外透漏此事。且她丧夫后,也一直闭紧门户,与女儿守在家里嫌少外出。
最关键的是因为他们家还没出孝,因而才没有人将此事联想到他们身上。
不过,为防儿子听到些传言,李娘子最近愈发盯紧了儿子。甚至不惜搬出来陈家,说秀才难考,陈家那孙儿今年也会下场,儿子一定得全力以赴。不然,来年陈家那孙儿中了,他却不中,陈家的姑娘面上不好看,届时怕亲事会有波折。
因她这一番危言耸听,李存从私塾回来就归家,归家后直接苦读到半夜,任是谁找上门,也只当家中没人。去了私塾后,他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全都摒弃在头脑外。
李娘子心里正得意自己将儿子拿捏的牢牢的,却冷不丁听见旁边正看诊的两个中年妇人聊上了。
两人说的正是赵家村“一女许两家”的事儿,说的热火朝天,兴奋的四眼放光。
李存走了一会儿神,待回过神来,李娘子赶紧说,“娘的脚突然又不疼了,咱们赶紧回家吧。回去拿了你的书匣子去私塾,可别耽搁了你读书。”
正准备给李娘子看诊的老大夫闻言,讶异的看了她一眼。
待见这夫人面色窘迫,神色尴尬,便知她腿要么是真不疼了,要么就是家中窘迫,银钱且要计较着花。
再听她催促儿子去私塾读书,大夫便觉的是后者。
一时间心中感慨,贫民百姓家要供养个读书人殊为不易,那真是能把一家人的血都吸干了。
老大夫说,“许是刚才那根筋错位了,现在既不疼,那便是没事儿了。只是归家后,也要好生修养着,勿要劳累多动。”
老大夫还特意叮嘱李娘子,“上了年纪了,自己的身子要多用心。若是之后再有不适,夫人再过来寻我就是。”
“唉,唉,好,多谢大夫了。”
李娘子拉上李存,赶紧往药堂外去。
可这时候,李存又不动了。
他指着药堂内,说的唾沫星子乱飞的两位大娘,“娘,他们说什么一女许两家?什么定了大孙女,又定了小孙女,这是哪里的事儿,最近闹得很大么?”
李娘子头皮发麻,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心内慌的好似有蚂蚁在啃噬,让她浑身刺痛,腿软的险些站不住。
李娘子面上的表情却很镇静。
“谁知道是哪里的事情,娘一天到晚呆在家,也没地方听这些闲言碎语去。不过,左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罢了,不稀奇。存哥儿,你可别关注这些,你现在用心读书才是正经。赶紧考中秀才,取陈家的姑娘进门,才是你最该做的事儿。”
李存面色怔然,“娘说的是。”
母子俩这就往家里去。
也是点背。
才走到胡同口,就见胡同里三姑六婆坐在一处,也在说赵家村的事儿。
甚至不止是这处胡同,满县城看看去,但凡是人多的地方,都能听到“一女许两家”的故事。
只是人传人,传来传去就变了味儿。在县城里走一圈,你可以轻松听到百八十个版本。
这个说,陈家早就与两家说好了,大孙女嫁给年纪大的女婿,小孙女嫁给年纪小的女婿,如此称呼不乱套,相见好见礼;又说,那陈家的小孙女有闭月羞花之容,沉鱼落雁之貌,李家的公子只见了一面,便被勾了魂,如此,才托他娘去提亲,许诺出去大笔彩礼,这才抢了这美人;又说,赵家才最精明,他们家儿子早有婚约,偏不稀罕未婚妻,只看上了未婚妻的堂姐,甚至两人暗通款曲,这才使计找来了李家,让李家中间插一脚,如此不仅不用背负骂名,还能达成所愿,实乃心思算计颇深的人家……
李家住在胡同里,要回家,几乎要穿过一整条胡同。
李娘子素来不爱与人凑热闹,但碰见了左邻右舍,不打招呼也不合适。
等互相招呼过,娘两往家里去,那些三姑六婆一边说“李家的儿子好人才”,一边又继续说一女许两家的逸闻趣事。
有个媳妇就笑着说,“‘李’真是大姓,姓‘李’的人是真多,就连这事儿中,也有个读书人李公子。”
李娘子闻言,当即脊背一僵,忍不住挺直了腰。
便连李存,也忍不住脚步一顿,继续听这些长辈们说什么。
“这事儿中的李公子,是不是人才了得我不知,只咱们胡同里的存哥儿,那是个有天赋,又舍得下苦功夫的。若他考不中秀才,我第一个不同意。就是存哥儿性情腼腆了些,李娘子又厉害,以后不知道会说个什么样的媳妇。”
“只要中了秀才,要什么样的媳妇没有?别说是像赵家村的姐妹那样貌美的了,你就是要找县令大人的闺女,县令大人看你年少有为,指不定也会招你为女婿。”
“存哥儿,走路别走神,仔细看脚下的路。哎呦,你这孩子,咱们家大门口有门槛,你走了多少次了,怎么还能被绊到。”
李存踉跄了一下,幸亏被他娘抓住胳膊,这才没摔倒。
但因为心慌意乱,他推开他娘时,力道就有些大。
但他现在心神不宁,完全顾及不到这些。
李巧心听到声音从屋内跑出来,小姑娘一手拿着针线,一手拿着个帕子,方才她在做针线。
“哥,娘,你们回来了,怎么回来这么晚,可是路上遇到什么事儿了?”
爹忌日,按说李巧心也该去祭拜。但李娘子说她是姑娘家,没有姑娘家上坟的道理。李巧心便只在院子里烧了一道纸,洒了一杯薄酒,便是祭拜过父亲了。
她在家呆不住,想出去玩,尤其最近县城里热闹的很,她屁股上更是长了钉子似的坐不住。
“娘,既然你们回来了,那我出去转一转。”
“转什么转?你都快说亲的姑娘了,该把女工针线做起来了。从今天起,你哪里也不去,什么时候能自己绣帕子挣钱了,什么时候你再出门。”
这边母女俩唠叨了什么,李存没在意。
他魂不守舍的回了自己的房间,机械的拿了书匣子,转身便往外走。
眼瞅着走到院门口了,李娘子追了出来,“存哥儿,别忘了把你写的策论带上。你在这上边略有不足,先生让你多写多练,你可不要懈怠。”
李存木木的应声,“娘,东西我带齐了。孩儿不会懈怠,定会努力读书,给娘挣来诰命。娘,您的脚不易多动,您快回去歇息吧。”
李娘子又追出来几步,“现在已经有些迟了,短了半天课,不知道要耽搁多少事儿。存哥儿啊,路上不要磨蹭,快些回私塾去,别让娘和先生担心。”
“是,孩儿都记下了,这就往私塾去。”
李存快步出门,将要走到胡同口时,脚步却越来越慢。
现在这个点,胡同口已经没人了。
诸位大娘婶子都回家操持午饭,胡同口干净的只与细微尘土,在阳光的照耀下轻微浮动。
李存的心,就如那阳光下的浮尘一样,忽而往上,忽而往下,漂浮不定,没有落脚点。
这一天傍晚,李存早早归家。
他回来的时间,比平时早了一刻钟,此时李娘子还在灶房中做晚饭。
看见儿子提前归来,她还很讶异,看了看外边的天色还亮着,就问说,“怎么回来这么早?”
“夫子说了,以后都让我们这个时间回家。入冬了,天黑的早,避免我们走夜路,摔到胳膊腿儿。再过两三个月就县试了,这时候若有点闪失,说不得就下不了场了。”
李娘子频频点头,“夫子说的对,听夫子的。”
李存将书匣放回房间,就来了灶房。
“娘,我的婚书呢?您拿出来,我给我爹看看。今天往城外去的急,只给我爹说了我定亲的事儿,忘给我爹看婚书了。”
李娘子被迸溅起的油花烫了手,疼的龇牙咧嘴,偏不敢出声,只能咬牙忍着。
她知道儿子这是起疑心了,心里就忍不住怨怼说闲话的众人。
但她下午时已经想好了应对之法,现在就不紧不慢的道,“要婚书啊,行,一会儿吃完饭娘给你拿。现在先不忙着看婚书,娘就剩这一个菜了,马上就能出锅,咱们先吃饭。”
李存不知为何,竟微微松了一口气,“如此也好。”
这一顿饭,李存与他娘吃的心不在焉。
往日里别看李家就三人吃饭,但因为李巧心话多,李娘子也事无巨细的关心儿子在私塾的事情,饭桌上语声不断,总是显得很热闹。
而今天,李巧心小兽似的危机感作祟,她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再看李娘子与李存,母子俩险些将饭灌进鼻子里。
那这一定是有事儿了。
李巧心用过膳后,乖巧的收捡碗筷去清洗,耳朵却支棱起来,听母亲与大哥说话。
李娘子道,“存哥儿,你跟娘去堂屋,娘给你取婚书去。”
李巧心多嘴问了一句,“现在取婚书做什么?”
话出口,李巧心的心一突,莫名想到了一女许两家的奇闻轶事。
这件事情里,也有一个李家。
而在这奇闻轶事传出来之前,她娘刚好给她大哥定了亲。
不会吧?
她家不会就是传闻中的“李家”吧?
李巧心瞪着眼睛,张大嘴巴,活似一只被八卦撑到的蛙。
李娘子狠狠瞪了她一眼,“洗你的碗,不该操的心别操。存哥儿,走,咱们娘俩去正房。灶房光线暗,多油腻,再弄坏了你的婚书就不好了。”
“好,儿子这就来。”
母子俩相携离去,李巧心赶紧洗完锅碗,跑到正房的窗户外。
正房的窗户上糊着油纸布。
油纸布贵重,多用于富贵人家,平民百姓家可用不起。
现在李家窗户上用的油纸布,还是李存他爹尚在世时糊上去的。但因为用的时间长了,不如早先鲜亮了不说,因为长期的风吹日晒,油纸布上也出现了裂缝。
从这缝隙里,可以清晰的看到屋内的场景。
燃着蜡烛的房间中,李娘子将烛台递给儿子拿着,自己则去里间的床尾箱子里,取出一个被包裹在红布中的书本来。
书本中夹着一张红纸,这便是李存要的婚书。
李娘子拿着婚书走到儿子上前,将婚书打开。
《婚书》正中两个大字——“婚书”,继而便是正文:
“喜今日嘉礼初成,良缘遂缔。诗妨两咏关雎,雅歌麟趾。瑞叶五世其昌,祥开二南之化。同心同德,宜室宜家。相敬如宾,永谐鱼水之欢;互助精诚,共盟捞汇鸳鸯之誓……”
李存无心去看婚书上的套话与祝词,他的视线从前边一扫而过,匆匆落到最后。
那婚书将近末尾的地方,写着两个人名,一个正是“李存”,另一个,李存待要细看,李娘子惊呼起来,“你这孩子,你可小心点。这是婚书,要是让你烧着了,我去哪儿再给你定个媳妇去?你拿好了蜡烛,哎呀,那烛泪要落下来了。”
李存闻言,被唬了一跳,赶紧将手中的烛台往一边挪。
待挪走了烛台,他侧首再去看,却见他娘正仔细的将婚书折起来,递给他,“不是要给你爹看一眼,你快去你爹的灵前上柱香,让你爹也瞧瞧吧。”
李存看他娘如此坦然的模样,再回忆方才脑中闪过的画面。
他方才只看清了“陈婉”两个字,最后一个字因为娘叫喊出声,他跑了神,没看清。但一个月字他却瞧见了。
陈婉清的清字,下边可不是有个“月”?
如此,此事该是没错了。
李存心头一定,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虽然他心里依旧痒痒的厉害,想将婚书展开来,仔细看清楚那三个字,但又唯恐如此做伤了他娘的心。
不过,观他娘姿态放松,眉目舒展,此事断不会有异。是他听了那些闲话心思作祟,把他娘想偏了。
李存此时对他娘心存愧疚,加上李娘子发现了窗户纸的缝隙里有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察觉到不妥,转身要逃。
李娘子气急,端着烛台就去追。
“作妖的李巧心,家里的窗户纸都是让你扒拉坏的。你以为咱家还是以前啊,如今咱们家一个子要掰成两个花。你把娘屋里的窗户纸弄出个洞,娘冬天可要受冷了。”
李巧心讨饶,“您再买一块糊上就行,又不费几个钱。”
“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家里那样不要花钱?咱们家的银子是有数的,那都是留给你大哥读书娶媳妇用的,老娘宁愿自己受冻,都不愿去买窗户纸。”
院子里吵吵嚷嚷,屋子里一片昏暗。
漆黑的房间中,李存一手攥着婚书,一手摸着自己的良心,发誓将来一定要给他娘好日子过。
李存回房间读书了,李娘子摸黑回来,许久不敢重新将蜡烛点亮。
等巧心去邻居家串门回来,她喊了一声娘,才惊动了李娘子。
“娘,大晚上的,伸手不见五指,我知道您俭省,但您好歹等我上了床脱了衣裳,再熄灯啊。”
李娘子的声音从圆桌旁传来,把李巧心吓了一大跳。
“那么大声音做什么?你娘还没老,耳朵还没聋,敢吵着你大哥读书,看我不打死你。”
这时候,李娘子才窸窸窣窣的摸出火折子,将蜡烛点亮。
李巧心讶异,“您今天竟然没点煤油灯?娘,您方才不还和我说,过日子要俭?。”
李娘子的视线从屋内的灵位前扫过,待看见婚书叠的规规矩矩的放在灵位前,还是她之前递给儿子的模样。
儿子没有打开过。
意识到这件事情,李娘子心里吊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到了实地上。
下一刻,她吹灭蜡烛,摸黑去了床榻。
“天不早了,脱衣裳睡吧。这是咱们自家,床在哪儿都知道,就别抛费那点油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