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女官的离去,不代表谈话的结束,恰恰相反,它代表着一场无声战争的正式开始。
沈青萝知道,从她拒绝“恩赐”的那一刻起,自己就从一颗有待观察的棋子,变成了一枚皇后眼中,必须拔除的钉子。
石宽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院门口,他的脸色,比刚才沈青萝与徐女官对峙时,还要凝重。
“沈姑娘,你太大胆了。”他缓缓地走了进来,声音里带着些许后怕,“你就这么当面回绝了皇后?”
“大人,”沈青萝屈膝一福,神色却异常平静,“有些路,一旦踏上了,便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从我们决定要查明真相的那一刻起,无论是皇后,还是贵妃,都早已视我们为眼中钉,她的‘恩赐’,不过是裹着蜜糖的毒药,看似是退路,实则是死路。”
“说得好!”魏明月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带着赞赏,“哀家总算没看错人,你比哀家想象的,成长得更快。”
得到“太后”的夸奖,沈青萝心中竟涌起一些小小的喜悦。
石宽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只是没想到,一个十八岁的少女,竟能看得如此通透,还能有这般破釜沉舟的勇气。
“你说的对,”他苦笑道,“是我们,早已没有退路了,只是,你要有心理准备,皇后的手段,与华贵妃的手段 ,不可同日而语,她不会派人来暗杀,她会用‘势’来压你,用‘理’来困你,用‘名’来毁你。”
沈青萝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石宽说的,句句属实,这是阳谋,是她无法用“鼻子”去破解的困局。
“他说的没错,”魏明月的声音也变得严肃起来,“所以,我们必须赶在皇后动手之前,找到一个比她更有力的靠山,一个,能让所有人都闭嘴的靠山。”
“您是说……”
“没错,”魏明月的声音,斩钉截铁,“皇帝,我们必须,见到皇帝!”
皇宫,养心殿。
年轻的皇帝萧彻,正烦躁地批阅着奏折。
殿内,熏着他最不喜欢的龙涎香,那是雍王叔叔前几日特地“进贡”的,说是能凝神静气,实则霸道浓烈,熏得他头疼。
但他不能不用。
因为他是皇帝,一个处处受制的皇帝。
他放下朱笔,揉了揉发胀的眉心,桌案上的奏折,一多半都是来自雍王一党的废话,弹劾丞相办事不力,弹劾户部克扣军饷,弹劾边将与民争利,桩桩件件,都意在阻挠他即将推行的新政。
他这位皇叔,在他母亲在世时,便野心勃勃,如今母亲猝然离世,更是将他这个天子,当成了可以随意拿捏的傀儡。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将一本奏折狠狠地摔在地上。
“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啊!”
他的贴身大太监,小李子,立刻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捡起奏折,痛心疾首地劝道。
萧彻看了他一眼,心里的烦躁更甚,他身边,似乎也只有小李子这种只会咋咋呼呼的蠢货了。
“滚出去,朕想一个人静静。”他冷冷地说道。
“陛下……”小李子还想再劝。
“滚!”萧彻的声音陡然拔高。
小李子吓得一个哆嗦,不敢再多言,躬着身子,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养心殿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萧彻靠在龙椅上,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他想念自己的母亲,那个能为他撑起一片天的女人,若是母后还在,雍王又怎敢如此猖狂?
可母后,已经不在了。
就在他心灰意冷之际,小李子又一阵风似的,从殿外跑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极其古怪的表情。
“陛下,陛下,大新闻,天大的新闻啊!”
他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什么绝密情报。
“朕让你滚出去!”萧彻怒道。
“不不不,陛下,这个事您一定想听!”
小李子凑到他跟前,说道,“是关于大理寺那桩南疆使臣案的,奴才刚刚听说的,简直神了!”
他绘声绘色地,将坊间流传的,关于沈青萝如何在天牢之内,靠“鼻子”闻出奇毒,又如何在证物房里,靠“嗅觉”辨出真假国宝的传闻,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
“陛下您说神不神奇?一个十八岁的小丫头,就那么闻了闻,就把大理寺那帮老爷们都束手无策的案子给破了,现在外面都传疯了,说沈家大小姐,是文曲星下凡,还有人说是九天玄女附体呢!”
萧彻起初听得不耐烦,但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他不在乎什么“文曲星下凡”,他在乎的是另一件事。
一桩牵扯到雍王、丞相、南疆盟约的泼天大案,竟然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女,用一种闻所未闻的方式,给搅动了。
最重要的是,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脱离了雍王和那些老臣们的掌控!
这浑浊的朝局里,竟然冒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变数?
“传石宽。”
萧彻的眼中,闪过久违的精光。
“啊?”小李子一愣。
“朕说,传大理寺少卿石宽,深夜,便服,来养心殿密奏,朕要亲自听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彻的声音,带着重新燃起的希望。
他要知道真相,不是坊间流传的鬼神之说,而是全部的真相。
深夜,大理寺后院。
石宽找到了沈青萝,他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激动与紧张。
“沈姑娘,陛下……陛下要见你。”他压低了声音,可声线里的颤抖,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沈青萝的心,也跟着漏跳了一拍。
这么快?
“不快,恰是时候。”魏明月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带着一种尽在掌握的笃定,“看来,皇帝比哀家想的要更敏锐,他已经意识到,你,是他破局的关键。”
“可是陛下为何要见我,他又会问什么?”
沈青萝有些忐忑,那毕竟是天子,是她名义上的儿子,这种错位的关系,让她感到一阵荒谬和不安。
“别怕,”魏明月的声音难得地柔和了一分,“你不是一个人,哀家会陪着你,他会问什么,哀家都知道,你只需要,让他看到他想看到的,听到他想听到的。”
半个时辰后,一辆密不透风的马车,将沈青萝带到了皇宫一处极其偏僻的所在:御花园北角,一座废弃已久的观星台。
这里,早已无人前来。
石宽亲自在外面守着,只有沈青萝一人,提着一盏小小的宫灯,走上了吱呀作响的木制楼梯。
观星台的顶层,一个身穿黑色锦袍,负手而立的年轻男子,正背对着她,仰望着漫天星斗。
他没有穿龙袍,但那独属于皇家的威仪,却比任何龙袍都更加夺目。
他就是当今天子,萧彻。
“……”
脑海里,魏明月的声音,消失了。
一种沈青萝从未感受过的压抑到了极点的情感风暴。
是骄傲,是心疼,是愤怒,是思念,是身为人母,看着自己阔别已久的儿子,那份最深沉的爱。
沈青萝的眼眶,不受控制地,就红了。
“罪女沈青萝,参见……”她正要下跪行礼。
“免了,”萧彻转过身,声音清冷,“朕今日不是皇帝,你也不是罪女,朕,只是一个好奇的问案人。”
他长得,很像魏明月,尤其是那双眼睛,深邃而锐利,仿佛能看透人心。
他一步步地,走到沈青萝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们说,你能靠鼻子断案?”他开口,第一个问题,便直指核心。
沈青萝定了定神,脑海里,魏明月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只是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沙哑。
“告诉他确有其事,但断案靠的不是鼻子,是逻辑。”
沈青萝依言回答:“回公子的话,民女嗅觉确比常人灵敏,但断案,靠的还是大人教导的律法与逻辑。”
萧彻不置可否,又问:“你既知此案牵连甚广,为何敢当面回绝皇后,你就不怕死吗?”
“怕!但比起死,更怕忠良蒙冤,小人得志,若民女苟活,而让父亲背负污点,让奸人逍遥法外,那比死更难受。”
沈青萝将这番话说了出来,语气里带着少女的倔强。
萧彻静静地听着,那双锐利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脸。
“你说,此案是阴谋,那你认为谁是最大的受益者?”他抛出了最尖锐的问题。
沈青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魏明月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
“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最大的受益者便是那个,最不希望看到这棵大树,长得太快太直的人。”
沈青萝抬起头,迎上了萧彻的目光。
她的声音,轻柔,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能穿透人心。
“回皇上的话,谁最不希望这棵参天大树,长得太快、太直,谁便是最大的受益者。”
萧彻的身体,猛地一震!
这句话……
这句话,太熟悉了!
在他年幼时,母后抱着他,指着庭院里那棵最高的松树,曾无数次地对他说过:“彻儿,你要记住,一棵树若是长得太快、太高、太直,那它便会成为林中所有风雨,第一个要摧折的对象。”
这是只属于他们母子之间的,最私密的教诲!
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少女,眼神里充满了惊涛骇浪般的震惊和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