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奭听着李枕连番诘问,面色依旧沉静,眼神中却掠过一丝极为复杂的光芒。
他并未如常人被激怒后那般强词夺理,反而在李枕话音落下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片刻后,姬奭忽然对着李枕微微颔首,语气竟带上了几分叹服:“李邑尹之言,如雷贯耳,发人深省。”
“是奭先前思虑不周,以致言行失当。”
说罢,他转向主位的偃林,郑重地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俯身一礼:
“方才奭心系王命,言辞举止多有倨傲失礼之处,实非待诸侯之道。”
“周室以‘礼’立国,奭身为周使,自当为天下表率。”
“奭在此,为先前失礼之处,向六君及六国诸位赔罪。”
这一举动,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李枕倒是没有对此感到意外。
姬奭作为周朝的开国元老,周朝的顶梁柱之一,没有理由不明白这个时期周礼的重要性。
否定了周礼,就是否定了周朝取代商朝的根基。
偃林笑着抬手虚扶:“召公快快请起,召公为天下事奔波,心有所急,情有可原。”
殿内六国重臣,包括师氏偃疆、大贞柏衍等人,无不面露惊容,随即对李枕投去更加敬佩的目光。
仅凭一张嘴,就能让强势如周室重臣的召公奭当场承认失礼并躬身道歉。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办得到的。
姬奭直起身后,目光恳切地看向偃林,语气不再是逼迫,而是如同一位老成谋国的长者在陈述利害:
“六君,李邑尹所言不错,周室欲为天下共主,必以‘信’与‘礼’立身。”
“然,六君与诸位应当也明白,自我王克商于牧野,殷商神器已移,此乃天命,亦是人力难挡之现实。”
“如今,周室已正位镐京,四方诸侯,无论情愿与否,使者皆已至周廷,奉表称臣者十有八九。”
“周军之锋,天下共见,绝非一城一地所能抗衡。”
“东方诸夷,非无血性,然审时度势者,皆知独木难支大厦之将倾。”
“顽抗者,如飞蛾扑火,或可逞一时之勇,终难免城破族灭之下场。”
“大势如江河东流,非人力可逆,智者当顺势而为,而非螳臂当车。”
“周室整合东方,乃势之所趋,非为一己之私,实为结束纷争,再造太平之所必须。”
“望六君明察,为六国宗庙,为境内黎民,做出最明智的抉择。”
姬奭这番话,姿态放得极低,承认己过,却又明明白白的将周室成为天下共主是大势所趋的现实摆上了台面。
意思很简单,就算我今天离开了,你六国该灭还得灭。
无非就是多花些心思,多做一些面子上的工作罢了。
逆大势而为,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姬奭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将六国君臣心中因李枕据理力争而燃起的些许火苗,瞬间浇熄大半。
偃林、偃疆、孟涂等人的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
他们何尝不知姬奭所言乃是事实。
周室大势已成,抵抗似乎真的只是徒劳。
一股无力的气氛开始在大殿中弥漫,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投向了李枕。
李枕笑着说道:“召公此言,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
“我六国国君,在周王刚刚攻陷朝歌之时,便已上表,愿奉周王为天下共主。”
“此举,难道不正是顺应召公口中之大势?又何来逆势而为之说?”
“难道在召公看来,所谓顺势而为,并非尊周王为共主,奉行周礼,而是必须让我国国君退位,由周室派遣一位姬姓宗亲来执掌六国,才算是顺势而为吗?”
此言一出,偃林和六国重臣眼前顿时一亮。
是啊,我们不是早就上表称臣,奉你为天下共主了吗。
你周室难不成还想灭了别人的宗庙?
姬奭被李枕这话噎了一下,但他反应极快,随即笑了起来:“李邑尹方才指责奭玩弄文字,如今阁下又何尝不是在玩弄文字游戏。”
“上表称臣,自是归顺之始,然诚意几何,需看行动。”
“我大周为定鼎天下,革除前商弊政,使兵戈永息,特设‘册命’与‘命卿’之制,旨在以周礼维系四方安宁。”
“诸侯国军队之统帅,需由周王任命,此乃周礼定制,亦是为了天下长治久安。”
“六国既已诚心归顺,为维护东方太平,不知六君可愿接受我王遣上卿一人,入驻六国,依周礼节制六国兵马,协调诸侯关系,以避免干戈再起?”
“命卿”二字,尤其是“节制六国兵马”之言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巨石。
偃林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师氏偃疆更是霍然变色,眼中怒火升腾。
交出军权,让周人来节制六国兵马?
那六国与俎上鱼肉还有何区别?
殿内气氛骤然紧张到了极点。
孟涂忽然开口,他语气尽量平和,却带着几分质疑:“召公,据我所知,周室分封,似乎并非所有诸侯皆设命卿。”
“譬如庸、蜀、羌、髳(máo)等邦国,似乎并未闻周王派遣命卿节制其军。”
“何以独独对我六国,需行此格外之制?此非公允之道吧?”
姬奭对孟涂的质疑似乎早有预料,他神色不变,从容应道:“孟宰所言差异,庸、蜀、羌、髳(máo)等邦,并是没设命卿。”
“彼等皆在我王伐商时立下赫赫战功,故其国之命卿,多由其本国贤能担任,或由周王册封其原有首领,此乃酬功之举,无需另遣他人。”
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落回偃林身上:“然六国情况,与此不同。”
“六国虽已上表,却无人在伐商之时立下尺寸之功,且六国地处东方要冲,民风劲悍,兵甲亦足。”
“周室为东方长久安宁计,为免再生嫌隙兵戈,自然需遣一贤能之上卿前来,沟通王庭与六国,协理军政,弭平争端。”
“此乃对六国负责,亦是对天下安宁负责。”
“若六国果真一心归周,又何必担忧一介命卿?”
“反之,若能借此契机,使六国与周室肝胆相照,岂非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