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礼卫心头那根紧绷了近一个时辰的弦,终于在殿下开口的瞬间,略微一松,堵在嗓子眼的那口气总算能喘过来些许。
他不敢怠慢,连忙将腰弯得更低,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
“殿下,老臣思虑不周,行事鲁莽,触怒了殿下。”
“老臣自知有罪,不敢辩驳,只求殿下……求殿下看在老臣这十年来为您鞍前马后、尽心竭力的份上,高抬贵手,将老臣麾下那两位副将……召回京城。”
他不敢求饶,只敢求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那两位副将不仅是张礼卫的左膀右臂,更是他经营多年的利益网中不可或缺的枢纽。
一旦被连根拔起,牵动的将是整张关系网的震颤,后果不堪设想。
裴衍幸深谙此道,自然知道如何精准拿捏这些人的命脉。
于他而言,不过是翻掌之间的小小敲打;
于张礼卫,却是足以倾覆根基的惊涛。
“呵……”一声冰冷的嗤笑在寂静的书房中格外清晰,
“鲁莽?张礼卫,若本王没记错,这已是第二次‘提醒’你了。”
裴衍幸终是抬眸,目光如淬寒冰的利刃,直直刺向下方躬身的身影。
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看待无用弃子般的漠然。
“事不过三。若再有下一次,你这兵部尚书的位置,便自己寻个由头,退位让贤吧。”
他裴衍幸,从不是个会姑息养奸、宽容待下的主子。
忠诚若掺杂了不该有的心思,便一文不值。
“……老臣,知晓。”
张礼卫喉头干涩,几乎是咬着牙才挤出这四个异常沉重的字。
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心上。
“安阳侯那边,你知道该怎么做。”
裴衍幸不再看他,仿佛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举重若轻地丢下这句话,便拂袖起身,径直走出了书房。
沉重的门扉合上,将张礼卫独自留在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静里。
他后背的官袍早已被冷汗浸透,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
他太了解这位殿下的性子了,狠戾果决,从无虚言。
只是……
在他看来,这些儿女情长终究会误了殿下的大事。
如今朝局波谲云诡,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除了他,还有谁会这般不顾自身,拼死也要为殿下扫清前路的障碍,让他看清真正的形势?
张礼卫缓缓直起腰背,眼底闪过一丝近乎偏执的坚定。
他相信,待到大业尘埃落定之日,轩王殿下自会明白,什么才是对江山社稷、对宏图霸业真正有益的。
而那时,殿下也终将知道,谁才是真正能助他登上顶峰、稳固江山之人。
那个人,绝不该是,也绝不能是那个只会让殿下失去理智、屡破底线的元安郡主!
张礼卫踏着浓重如墨的夜色回到府中,步履沉滞,周身仿佛还萦绕着轩王府书房那令人窒息的威压。
他一步未停,径直穿过庭院,踏入自己的书房,反手便将房门紧紧闩上。
隔绝了外界,快步走向书架旁的多宝格,手指在某处机括上轻轻一按,一个暗格悄无声息地滑开。
取出置于最上面的那页宣纸,就着跳动的烛火,将那歪扭的字迹从头到尾再次审视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子。
终是深吸一口气,朝着门外沉声吩咐:
“去,把沐瑶唤来。”
候在外间的管家闻声,心头一凛,不敢有片刻耽搁,几乎是小跑着朝小姐的寝居方向而去。
张沐瑶此时并未歇下,正在灯下翻阅书卷。
听闻父亲深夜急召,眸中掠过一丝浅淡的疑惑,却并未多问。
只迅速理了理衣裙,便乖顺地跟随管家前往书房。
“父亲,您唤我?”
她推开书房的门,一眼便见父亲神色凝重地坐在宽大的书案之后,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沉郁。
张沐瑶心下一沉,猜测定是发生了不小的事。
不动声色地回身,将房门严严实实地掩上,确保无人能窥听。
张礼卫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近前。
待女儿依言走至身边,他未发一语,只是将手中那页承载着秘密与风险的宣纸,全然展现在她眼前。
张沐瑶目光一落下,甚至无需细读,只浅浅扫过那些关键词句,便觉一股寒意自脊椎窜起,瞬间心惊肉跳!
那页宣纸之上,字迹笔画虽荒唐,可所书写的内容,却足以在朝堂掀起滔天巨浪。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
轩王府内几处关键位置设有复杂机关;
殿下与陛下近来颇为赏识的武将暗中有书信往来;
殿下私下与朝中哪几位手握实权的重臣有过密会;
甚至……墨迹的末尾,还赫然出现了她父亲“张礼卫”的名字!
这其中的任何一条,若是被殿下的政敌截获,都足以大做文章。
轻则引得陛下猜忌,重则便能构陷成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的铁证,将殿下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父亲……这、这是?”
张沐瑶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声音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颤抖。
“你可知,这是谁的手笔?”
张礼卫紧紧盯着女儿瞬间苍白的脸,不疾不徐,一字一顿地吐出那四个足以碾碎她所有认知的字:
“元、安、郡、主。”
“不可能!”
张沐瑶像是被当头棒喝,猛地后退半步,秀眉紧紧蹙起,全然不信,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反驳,
“郡主她怎会……她绝无可能做出此等事!”
然而,她所有激烈的否认,在撞上父亲那双笃定、深沉,甚至带着一丝痛心疾首的眼神时,戛然而止,堵在了喉间。
“沐瑶,”
张礼卫的声音沉重如山,
“这是为父安插的人,亲自从元安郡主的寝居内寻到的。你若不信,此刻便可拿着这页纸,去寻她当面对质!”
是啊……如此拙劣的笔迹,几乎无需任何辩白,只要当面书写比对,立刻便会原形毕露。
父亲又怎会在此等一戳即破的事情上伪造证据?
可是……可是郡主她,究竟为何要写下这些?
她想陷害殿下?这怎么可能……
殿下对她那般珍视,用情至深,连旁人都看得分明;
而郡主平日里展现出的,也是那般澄澈通透,不似包藏祸心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