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一片死寂，只剩下河水拍打船身的哗哗声，以及众人尚未平息的粗重喘息。
石龙王独立船头，那双看透运河风云的眼睛，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落在陈佳乐身上。
月光偶尔掠过他下颌的浅疤，平添几分冷硬。
陈佳乐心脏紧缩，强迫自己维持着受惊女帮工的瑟缩模样，低下头，避开那仿佛能洞穿灵魂的视线。
她能感觉到那目光如同实质，在她身上细细刮过，带着探究，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
“船老大，”石龙王终于移开目光，声音依旧是那种不疾不徐的调子，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今夜之事，是个误会。你们的货，没问题，继续走吧。”
那扮作船老大的林府护卫头领，连忙躬身抱拳，语气带着后怕与感激。
“多谢石龙王主持公道！小的们感激不尽！”
石龙王摆了摆手，目光再次扫过陈佳乐，嘴角那丝似笑非笑的弧度更深了些。
“不过，你们船上的这位小娘子，倒是胆色不错。方才那般混乱，竟能稳住心神，躲到要害处旁观。”
他话音不高，却如惊雷炸响在陈佳乐耳边！
他果然注意到了她的异常！
那护卫头领也是一怔，不知如何接话。
石龙王却不以为意，转身便欲离开，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然而，就在他身形将动未动之际，却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侧过头，对着空气般淡淡说了一句：
“告诉让你们来的人，想见我石龙，不必绕这么大圈子。明日午时，漕运码头，‘悦来’茶楼，雅间‘听潮’。”
说完，他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掠至船舷，纵身便投入了漆黑冰冷的河水之中，连水花都未曾溅起多少，瞬间消失无踪。
甲板上众人面面相觑，惊魂未定之余，更添几分骇然。
这石龙王，不仅武力高强，心思竟也如此缜密可怕！
他不仅看穿了这是局，甚至连幕后之人可能的身份，以及他们的落脚点，似乎都了若指掌！
陈佳乐缓缓直起身，望着那人消失的河面，掌心一片冰凉汗湿。这“石龙王”，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难缠。
消息很快传回。
林文正得知经过后，沉默了许久。石龙王的反应，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此人能在这龙蛇混杂的运河上立足多年，绝非侥幸。
“他既点名要见幕后之人，又指定了地点……”
林文正沉吟着，目光在陈佳乐与顾青兰之间徘徊。
“我去最为合适，但目标太大，容易引来不必要的关注。青兰……”
“我去！”顾青兰立刻接口，眼神坚定，“林叔叔，他可能与我父亲旧事有关，我去最合适。”
“不行！”陈佳乐再次反对，她无法忘记石龙王看向自己时那玩味的眼神。
“师姐，他太危险了！而且他最后那句话，未必是指林叔叔，或许……”
她顿了顿，迎上顾青兰疑惑的目光，轻声道，“他指的是我。”
屋内霎时一静。
赵乾沉声道：“陈姑娘所言不无道理。石龙王最后是看着陈姑娘的方向说的那句话。而且，他特意点出陈姑娘‘胆色不错’，恐怕……另有所指。”
顾青兰抓住陈佳乐的手，力道收紧：“那更不能让你去！太危险了！”
陈佳乐反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感受到她冰冷的指尖和真切的担忧，心中暖流涌动，语气却异常平静。
“师姐，正因为他可能注意到了我，我才更要去。若他真想对我不利，方才在船上便可动手。他既然约见，必有所图。这是我们目前唯一能直接接触到他，并获取线索的机会。”
她看向林文正和赵乾：“林大人，赵大哥，请让我一试。我会见机行事。”
林文正凝视着陈佳乐，少女清澈的眼眸中，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决断。
他权衡再三，终是缓缓点头：“好。但赵乾必须带人在茶楼外接应，若有变故，以保全自身为要，不可强求。”
“佳乐！”顾青兰还要再说。
陈佳乐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眼神澄澈而坚定。
“相信我，师姐。我会平安回来。”
次日午时，漕运码头人来人往，喧闹非凡。
“悦来”茶楼临河而建，生意兴隆。陈佳乐依旧作寻常帮工打扮，脸上涂抹着掩饰容颜的药水，深吸一口气，踏入了茶楼。
报上“听潮”雅间之名，伙计便恭敬地引着她上了二楼最里侧一间僻静的雅室。
推开门，室内茶香袅袅。临窗的位置，坐着昨日那艘货船上见过的精悍男子——石龙王。
他已换上了一身普通的深蓝色布衣，少了昨夜水靠劲装带来的戾气，多了几分沉静，正慢条斯理地烹着茶，仿佛只是一位寻常茶客。
见到陈佳乐进来，他抬了抬眼皮，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一瞬，嘴角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似是嘲讽，又似是了然。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位置，语气平淡。
陈佳乐依言坐下，脊背挺直，不卑不亢。
石龙王将一杯刚沏好的茶推到她面前，茶汤清亮，香气扑鼻。
“尝尝，地道的雨前龙井，压压惊。”
陈佳乐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石龙王约我前来，不会只是为了请我喝茶吧？”
石龙王轻笑一声，放下手中的茶壶，身体微微后靠，目光锐利如刀，直刺陈佳乐。
“小丫头，胆子确实不小。林文正派来的？还是……顾青兰那丫头找来的？”
他果然知道！
而且知道得如此清楚！
陈佳乐心中骇浪翻涌，面上却竭力维持平静：“石龙王消息灵通，晚辈佩服。”
“少来这些虚的。”石龙王摆了摆手，眼神陡然转冷。
“你们费尽心思引我出来，是为了顾言修那桩旧案？”
“是。”陈佳乐迎着他的目光，坦然承认。
“我们查到，当年柳营军械案的一位关键主事，是您的兄长。我们相信，他并非意外落水，而是被人灭口。我们想找到他的家眷，或许他们手中，还保留着一些能指证真凶的证据。”
石龙王闻言，眼神瞬间变得幽深难测，下颌那道浅疤似乎也随着他紧绷的肌肉而微微抽动。
室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窗外码头的喧嚣隐约传来。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我大哥……他是个老实人，只知道埋头做事，从不参与那些蝇营狗苟。可就因为太老实，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就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猛地灌了一口茶，眼神如同结了冰的河面。
“你们找错人了。我大嫂和侄儿，在事发前就被我秘密送走了，连我都不知道他们现在何处。为了保住他们，我甚至不能公开追查大哥的死因，只能借着这‘石龙王’的名头，在这运河上，用我的方式，盯着那些可能与此有关的人，等着他们露出马脚的那一天！”
他的话语中带着压抑多年的悲愤与无奈。
陈佳乐能感受到那份沉重的兄弟情谊，以及隐忍多年的痛苦。
“那……您这些年，可曾查到什么？”
她轻声问。
石龙王盯着她，目光闪烁。
“查到一些皮毛，指向几个京城里的大人物，但缺乏关键证据，动不了他们分毫。直到……前段时间，听说京城和江南都不太平，似乎有人拿到了些要命的东西，搅得那帮人坐立不安。”
他身体前倾，目光如炬，紧紧锁住陈佳乐。
“小丫头，告诉我，顾青兰手里，到底拿到了什么？让你们不惜如此冒险，也要找到我？”
陈佳乐心脏狂跳。
这是一个关键的抉择时刻。
透露多少？
能否信任眼前这个亦正亦邪的江湖枭雄？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赌一把。
沈涟清和林文正需要更多的力量，而石龙王对当年之事知情，且与受害者有直接关联，或许是值得争取的盟友。
“我们拿到了部分柳营军械案的原始出库单据副本，以及当年一些经手人的私人记录。”
她选择性地透露了部分信息，紧紧盯着石龙王的反应。
“里面提到了一些代号和交接细节，或许……与您大哥当年经手的那部分有关。”
石龙王瞳孔骤然收缩，呼吸明显急促了一瞬！
他放在桌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单据……记录……”
他低声重复着，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果然……果然还有东西留下来！我就知道！大哥他不会白死！”
他猛地站起身，在雅室内踱了两步，旋即停下，转身盯着陈佳乐，语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东西在哪？我要看！”
“东西在林文正林御史手中，正在整理，准备上奏。”
陈佳乐如实相告，“石龙王，若您愿意，我们可以合作。您提供您所知的信息和线索，我们共享证据，共同为顾御史，为您大哥，讨还一个公道！”
石龙王沉默地看着她，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权衡，挣扎，最终化为一片沉冷的坚定。
“好！”他重重吐出一个字，“我可以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们。但有个条件——”
他目光锐利如鹰隼，直直射向陈佳乐。
“我要见顾青兰。有些关于她父亲的事，我必须亲口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