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藤缠心
矛盾的毒藤,是从人族学会“权衡”那天开始疯长的。
那一天,汤谷的扶桑木刚结出当年的第一茬金乌果,赤金色的果实缀在碧叶间,像挂着一串串小太阳,引得小金乌们围着树枝叽叽喳喳。帝俊站在最高的神树枝桠上,金瞳穿透薄雾,望见人族的队伍正钻进巫族的领地——共工氏居住的黑水之畔。
有熊氏的首领走在队伍最前面,背上的藤筐装得鼓鼓囊囊,边缘露出的谷种泛着饱满的光泽。帝俊认得那谷种,是妖族用三百年收成换来的“灵谷”,颗粒比寻常谷物大出一倍,抗旱耐涝,本是他前几日亲自派人送去的,为的是帮人族度过即将到来的旱季。
“他们说,巫族能给他们更锋利的石斧。”羲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她手中捧着的星图上,代表有熊氏的光点正与巫族的图腾重叠,那抹属于人族的暖黄,像一滴墨汁落在了暗紫色的巫族领地,刺得人眼睛生疼。“他们忘了,是谁在去年洪水时,派金乌劈开云雾,让他们看清逃生的山路;是谁把快要淹死的孩童,一个个从洪水里捞出来。”
羲和的指尖划过星图上“有熊氏”三个字,那里的墨迹还是新的——就在半个月前,这个部落的首领还跪在汤谷祭坛前,额头磕出了血,求妖族赐下灵谷种。当时他哭着说:“若能得此谷种,人族世世代代供奉金乌,绝不敢忘恩。”
帝俊望着人族队伍消失的方向,没有说话。他想起那些灵谷的来历:为了培育耐旱的品种,金乌童子们连续三个月引太阳真火炙烤谷种,不少幼鸟的羽毛都被燎成了焦黑;羲和更是耗费心血,用月光精华调和土壤,连鬓角都添了几缕银丝。
“或许……他们只是去换些工具。”帝俊的声音有些干涩,还抱着一丝连自己都不信的希望。他亲自摘下十颗最饱满的金乌果,揣在袖中,转身朝有熊氏的部落飞去。他想再去看看,想告诉他们,妖族的灵谷能让亩产多收三成,能让他们在冬天不用再啃树皮、嚼草根,能让孩子们都长得白白胖胖。
有熊氏的部落里,篝火还在燃烧,木架上挂着刚鞣制好的兽皮,散发出浓重的腥气。首领看见帝俊,脸上堆起热情的笑,眼神却不自觉地瞟向他腰间的星辰佩——那是用太阳精金打造的法器,能引来天火,劈开山石,是洪荒生灵梦寐以求的宝物。
“天帝大驾光临,真是让寒舍蓬荜生辉。”首领搓着手,目光在星辰佩上打转,“灵谷种我们收到了,确实是好东西。只是……”他话锋一转,笑得有些谄媚,“双帝若肯将这等宝物分些给我们,比如这星辰佩,再比如让金乌们多教些引火的法子,我们自然还是认妖族的。毕竟,谁给的好处多,我们就该向着谁,您说是不是?”
帝俊袖中的金乌果几乎要被捏碎。他看着首领眼里赤裸裸的贪婪,看着部落里那些人族望着他星辰佩的渴望眼神,终于明白——他们要的从来不是生存,不是温饱,而是凌驾于万物之上的特权,是能随意驱使妖族的力量。
“这些果实,你们留着吧。”帝俊将金乌果放在石桌上,转身离去。果实滚落的声音在寂静的部落里格外清晰,却没有一个人弯腰去捡。
东皇太一在战场上将这点看得更透彻。
孟门山会盟那天,他带着十只小金乌为各族表演“日月同辉”,本意是想展示妖族的善意。当十轮太阳同时悬在天际,金光洒满山谷时,人族曾发出震天的欢呼。那个被他从洪水里救起的少年阿照,还挤到前排,举着一束刚摘的野花,仰着头喊:“东皇殿下,您真厉害!我长大了也要像您一样,能引来太阳!”
东皇太一当时还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赠了他一片金乌翎羽:“好好修行,有朝一日或许能成。”
可谁能想到,就是这个少年,在伏击队伍里射出了第一支毒箭。那箭镞淬了巫族的“腐骨液”,穿透了东皇太一的羽翼,疼得他几乎坠落云端。他抓住阿照的衣领时,看见少年眼中闪烁的不是仇恨,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渴望。
“巫祝说了,吃了东皇的心,就能像金乌一样长生。”少年被擒后,还在痴痴地笑,嘴角淌着血沫,“到时候,这洪荒的土地,这汤谷的宝地,都得听我们人族的!你们妖族,就该给我们当牛做马!”
东皇太一把他扔给身后的金乌卫时,听见少年还在喊:“我没错!谁让你们不肯把长生的法子教给我们?谁让你们占着最好的土地?你们就该被取代!”
内斗的毒藤一旦缠上心脉,再锋利的刀也斩不断。
玄光宫的议事殿里,妖族的长老们拍着案几怒吼。大长老将一卷竹简狠狠摔在地上,那是记录人族历年求告的文书,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妖族的恩赐:某年赐谷种千石,某年救溺水孩童百余人,某年教观星之术……
“这些养不熟的白眼狼!”大长老气得胡须发抖,指着殿外那些被人族倒戈毁掉的粮仓方向,“我们好心帮他们,他们却联合巫族偷我们的粮种,杀我们的孩童!留着迟早是祸害!不如趁现在,把所有的人族都驱逐出洪荒,让他们自生自灭!”
“对!人族狼子野心,绝不能再姑息!”
“把他们抢去的灵谷都夺回来,让他们尝尝饿肚子的滋味!”
群情激愤中,帝俊却只是沉默地坐在案前,修补着被人族偷走又丢弃的星象仪。那仪器上的刻度,是他亲手教人族辨认的,每个符号都凝聚着他的心血。他记得第一次教人族观星时,那些裹着树叶的生灵围坐在他身边,眼睛亮得像星星,一遍遍问:“天帝,这颗星代表什么?那颗星出来时,是不是该播种了?”
可现在,他们用这些知识来计算妖族押送粮队的行程,用星象阵法伏击那些曾教他们知识的金乌童子。
“兄长!”东皇太一走进殿时,羽翼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南荒的粮仓被烧了,守仓的三只小金乌……没能回来。”
帝俊的手猛地一顿,刻刀在星象仪上划出一道深痕。
就在这时,殿外的金乌卫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捧着一片焦黑的羽毛,声音哽咽:“天帝,东皇……押送粮种的队伍遇袭了,是人族联合巫族设的伏,用的是您亲授的‘七星锁阵’……最后一只金乌童子的羽毛,飘到了玄光宫前……”
那片羽毛焦黑卷曲,边缘还沾着干涸的血迹,是帝俊认得的——属于最小的那只金乌,才学会引火不久,上次见面时,还缠着他要金乌果吃。
帝俊缓缓放下刻刀,站起身。他走到殿门处,望着南荒方向弥漫的黑烟,眼中最后一丝温和彻底褪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寒意。他拔出腰间的星辰剑,剑身上映出他自己的脸,那张曾对人族展露过无数次温和笑容的脸,此刻冷得像玄光宫的玉阶。
“战。”他对东皇太一说,声音里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东皇太一举起钟槌,重重砸在东皇钟上。
沉闷的钟鸣第一次发出如此凄厉的鸣响,像万千金乌在同时悲鸣,震得洪荒的星辰都抖了三抖。玄光宫的玉阶在钟声中震颤,那些缠绕在心头的毒藤,终于要在血火中,迎来最惨烈的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