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恭克让
一
平阳城的晨雾总带着陶土的气息。放勋踏着露水走过夯土城墙,指尖抚过新砌的砖缝,那里还留着工匠手掌的温度。城楼下的市集已摆开摊子,陶罐碰撞的脆响、黍米蒸腾的香气、孩童追逐的笑闹,在雾里缠成一团,像极了他案头那盏混着五谷粉捏的灯——朴素,却透着生生不息的暖。
“大舜带河滨的陶工来了。”内侍在身后轻声禀报,声音压得很低,怕惊了檐下筑巢的燕子。
放勋回头时,正看见舜踩着雾走来。这个眉眼方正的年轻人裤脚沾着河泥,怀里抱着只歪斜的陶罐,陶壁上留着五道指痕。“昨日试烧的夹砂陶,”舜把罐子递过来,掌心的茧子蹭过放勋的指尖,“想让城民盛粥用,就是底有点厚,费柴。”
放勋接过陶罐,入手沉甸甸的。他摩挲着那些指痕,忽然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见舜,也是这样一个雾晨。当时舜在历山耕地,牛不肯前行,他不鞭打,反倒绕到牛前,对着牛耳轻声说:“累了就歇,我不急。”那天的阳光穿过雾,在他肩头织成层金纱,连泥土都透着温驯。
“厚点好,”放勋把陶罐递给内侍,“冬天盛粥,不容易凉。”他看向市集尽头,那里围着群人,隐约有争执声传来,“又在争地界?”
舜点头,眉峰微蹙:“还是北村那两家,为半亩水田吵了三个月,昨日竟动了锄头。”
放勋迈开步子往人群走,草鞋踩在湿土上,悄无声息。他总说,治理不是扬鞭,是引水,得顺着地势走。
二
争执的是两个老汉,一个攥着木耒,一个举着石锄,唾沫星子混着雾水飞。他们脚边的水田裂着缝,新插的秧苗歪歪扭扭,显然许久没人照料。
“这田埂是我爹那辈堆的!”攥耒的老汉脖子青筋暴起,“你凭啥往南挪三寸?”
“去年洪水冲了埂,我重新垒的!”举锄的老汉脸涨得通红,“你家的稻都长到我地里了!”
人群里有人起哄:“打啊!谁赢了算谁的!”有人叹气:“这季稻怕是要荒了。”
放勋站在圈外,没说话。他弯腰捡起块碎陶片,那是去年洪水冲毁的陶罐残骸,边缘还留着火烧的黑痕。舜在他身后轻声说:“两家本是兄弟,三年前分家时还好,就因这田,成了仇家。”
放勋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晨露落进瓦罐,清透得很:“我听说,北村的井去年干了,是你们俩合伙挖了新井?”
两个老汉愣了愣,举锄的老汉嘟囔:“那是……那是怕村里人渴死。”
“我还听说,”放勋又捡起块陶片,拼在刚才那块旁边,“前年大雪封山,你们共用一个火堆,分着吃块冻肉?”
攥耒的老汉喉结动了动,没说话,手却慢慢松开了木耒。
放勋把拼好的陶片放在田埂上,碎缝像道伤疤。“这田埂像陶坯,得两人扶着才能捏周正。”他蹲下身,用手指抠着田埂边缘的泥,“你们看,秧苗在水里长,根却在埂下连着呢。”他指着地里的稻苗,确实有几株的根须缠在一处,“争这三寸,根就断了。”
雾渐渐散了,阳光落在水田里,映出两个老汉的影子,竟是并排挨着的。举锄的老汉忽然往南挪了挪脚:“其实……也不是不能往北挪回一寸。”攥耒的老汉闷声闷气地说:“我家的稻,我薅回来。”
人群里爆发出笑,有人喊:“早这样多好!”放勋却弯腰,捡起那把石锄,往田埂上培了把土:“来,一起把埂垒牢,别让水再跑了。”
舜走过来,接过木耒,和两个老汉一起培土。放勋站在田边,看着他们的影子在水里晃,忽然觉得,这晨光里的水田,比任何礼器都庄重。
三
回到议事堂时,案上堆着竹简,都是各部落的奏报。最上面一卷写着:“南方三苗又抢了铜矿,请求发兵。”旁边压着块铜矿石,是去年三苗送来的贡品,闪着青绿色的光。
内侍在一旁磨墨,砚台是块天然的石盘,还是放勋年轻时在河边捡的。“大首领,”内侍忍不住说,“三苗都反了五次了,再退让,他们要打到平阳来了!”
放勋没看竹简,他拿起铜矿石,对着光转了转。三年前,三苗首领来朝,带着这块矿石,说南方铜多,却缺粮。放勋当时把仓库的粟米分了一半给他们,还派了陶工去教他们做储粮罐。
“他们抢铜矿,是因为冶铜的工匠病死了大半,”舜走进来,手里拿着块龟甲,上面刻着新灼的裂纹,“我派去的人回来说,三苗地界闹了瘟疫,青壮年都病了。”
放勋把铜矿石放下,指尖在竹简上轻轻敲:“发兵像劈柴,看着快,却溅火星。”他想起父亲在位时,为了抢盐池,打了十年仗,最后盐池成了废墟,尸骨堆得比盐山高。
“可他们占了铜矿,就有武器了。”内侍急得跺脚。
放勋忽然笑了,拿起案上的陶罐——就是今早舜送来的那只,“你看这陶罐,捏得太急,就会裂。得慢慢转,让泥服帖。”他对舜说:“备些草药和粟米,你去趟三苗。”
舜点头,接过放勋递来的陶罐:“我带些陶工去,教他们做药罐。”
内侍看着舜的背影,急得直搓手:“大首领!您这是……”
放勋拿起那卷竹简,放在烛火边,没点燃,只让热气烘着。“你记着,”他声音轻得像叹息,“最硬的不是铜,是人心。去年三苗送的铜,打了农具,救了多少庄稼?”
烛火在竹简上投下晃动的影,像片正在生长的禾苗。
四
舜走了二十天,平阳城的秧苗绿了三层。放勋每天都去市集,看那两个老汉一起浇水,听陶工说新烧的罐卖了多少,偶尔拿起块陶片,琢磨着怎么拼得更周正。
这天傍晚,有人慌慌张张来报:“三苗杀了舜!”
内侍手里的铜刀“当啷”掉在地上,议事堂的烛火猛地跳了跳。放勋正捏着块陶泥,准备教孩童做玩具,闻言,手指顿了顿,泥在掌心慢慢攥成团。
“亲眼看见的!”报信的人满脸是汗,“三苗把舜绑在铜矿边,说要烧死他!”
人群炸开了锅,武将们纷纷拔刀:“请大首领发兵!踏平三苗!”北村那两个老汉也来了,举着锄头:“我们也去!舜大人是好人!”
放勋慢慢站起身,陶泥在他掌心捏成个歪歪扭扭的罐。他看向窗外,夕阳把城墙染成金红色,像块烧透的陶坯。“谁说要发兵?”他声音很稳,“舜带了药和陶工去,三苗不会杀他。”
“可……”武将还想说什么。
“去备五十车粟米,”放勋打断他,“再选十个最好的陶工,带足柴薪,我亲自去三苗。”
夜色降临时,车队出发了。放勋坐在第一辆车上,怀里抱着那只歪罐,车轮碾过石子路,发出“咯吱”声,像在数着星辰。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教他捏陶,说:“泥性软,你得比它更软,才能让它听话。”那时他不懂,总把泥捏得裂口子。
五
三苗的地界果然笼罩着药味。远远就看见铜矿边竖着根木杆,上面绑着个人,却不是舜。走近了才看清,是个披头散发的汉子,身上插着箭,竟是三苗的首领。
舜站在木杆下,正给一个老妪喂药,见放勋来了,惊喜地迎上来:“大首领,您怎么来了?”
原来三苗内部起了乱,年轻的想打仗抢粮,首领不肯,就被绑了。舜带的草药治好了大半病人,陶工教他们做的药罐正冒着热气,香气飘得老远。
放勋跳下车,没去看木杆上的首领,先走到药罐边,揭开盖子,里面的药汤咕嘟冒泡,飘着股甘草香。“这罐做得比平阳的粗,”他笑着说,“但火力匀,不错。”
围观的三苗族人愣了愣,他们以为会来杀声震天的军队,没想到来的人竟在夸陶罐。
放勋走到木杆下,仰头对绑着的首领说:“去年你送的铜,打了百把镰刀,收了十仓稻子。”他解开绑绳,首领扑通跪下,膝盖砸在碎石上,闷响一声。
“我……我没管好族人。”首领声音发颤。
放勋扶起他,指腹擦过他脸上的血痕:“你看这铜矿,硬得很,却能熔成水,浇成农具。人心也一样,看着犟,其实能焐热。”他指向车队,“粟米留下,陶工教你们做储粮罐,等秋收了,我来换铜。”
三苗族人里忽然有人喊:“我们不抢了!我们学做陶罐!”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应和,声音像春潮漫过堤坝。
舜在一旁,看着放勋的背影,忽然明白“允恭克让”不是退让,是把自己变成河床,让水流得更稳。
六
回程时,车队里多了几个三苗陶工,他们怀里抱着新做的陶罐,罐身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和”字。放勋坐在车上,手里转着那只从北村田埂捡的陶片,阳光透过车窗,在上面投下细碎的光斑。
“大首领,”舜轻声问,“您就不怕他们再反?”
放勋把陶片递给舜,那上面还留着他的指温:“你看这陶,烧透了,就不容易裂。人心也一样,焐透了,比铜还硬。”他看向远处的平阳城,炊烟正袅袅升起,像无数只向上托举的手。
车过历山时,放勋让停下。他走到当年舜耕地的地方,田里的稻子长势正好,田埂笔直,像用尺子量过。两个孩童在埂上追逐,手里举着陶片做的玩具,笑声脆得像新捏的陶哨。
放勋蹲下身,掬起一捧土,泥土里混着草叶的清香。他忽然想起母亲的话,原来最软的不是泥,是能包容泥的手。
回到平阳城时,已是傍晚。市集上,北村的两个老汉正帮着三苗陶工摆摊,他们的陶罐并排放在一起,一个粗粝,一个光洁,却都透着烟火气。
放勋站在城楼下,看着夕阳把一切染成金色,忽然觉得,这世间最好的治理,不是刻在鼎上的律法,是陶土里长出的温驯,是争执中生出的退让,是像这陶罐一样,经火不裂,装得下风雨,也盛得起暖阳。
内侍递来那只歪罐,说:“窑工说,这罐虽歪,却最结实,摔了三次都没破。”
放勋接过罐子,摩挲着上面的指痕,那里已被无数人摸得光滑。他知道,这陶唐之风,就像这指痕,会被一代代人摸着,传下去,比青铜更久,比城墙更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