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海龙舟破开浑浊的运河之水,平稳地向南航行。庞大的船队如同移动的堡垒,旌旗在江风中猎猎作响,甲板上巡逻的侍卫脚步声整齐划一,透着森严的戒备。
叶枫,或者说影九十七,按着腰间的制式长刀,面具下的目光冷静地扫过船舷、桅杆以及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这是他作为副统领的职责之一,巡视这艘龙舟的核心区域,确保万无一失。他的步伐沉稳,气息收敛得与周围环境几乎融为一体,这是长期潜伏练就的本能。
当他拐过一道连接前后舱室的廊道时,迎面正好碰上了从另一侧走来的杨碱。杨碱依旧是一身文士袍,脸上挂着那抹令人捉摸不透的浅笑,手里把玩着一枚玉质的印章。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叶枫脚步未停,仿佛只是寻常相遇,微微颔首示意。杨碱也笑着点了点头,侧身让出通路。
就在这擦肩而过的瞬间,叶枫垂在身侧的手指微不可察地一动。一枚卷得极细、用特殊蜡封封好的纸卷,以及一片薄如蝉翼、几乎透明、上面用肉眼难辨的材质绘制着玄奥纹路的符箓,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精准地滑入了杨碱宽大衣袖的褶皱之中。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没有带起一丝风声,更没有引起任何气息波动。即便是高手在旁,也最多觉得是一阵微风吹动了衣角。
叶枫没有任何停顿,继续向前走去,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他甚至没有回头看杨碱一眼,保持着影卫副统领应有的冷漠与专注。
杨碱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把玩着手中的玉印,继续朝着他原本的方向走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然而,在他宽大袖袍的遮掩下,他的手指已经轻轻捏住了那两样东西。他的“天眼通”不仅能洞察细微,更能感知能量流动,那符箓上蕴含的极其精妙、旨在扭曲和隐匿自身气息的能量波动,让他瞬间明白了这是什么——以及是谁的手笔。
他不动声色,脚步自然地转向,并非走向自己的舱室,而是朝着龙舟深处、那间守卫最为森严的“观澜殿”走去。作为宰相的心腹,他有合理的理由随时觐见。
观澜殿内,气氛依旧压抑。皇帝余韦缩在他的龙椅上,心神不宁。宰相李辅国似乎在小憩,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瑾贵妃安静地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法河大师依旧维持着法印,淡金色的“缚灵锁魂印”光索如同活物,缠绕在叶宏身上,压制着他的力量与精神。影,如同真正的影子,静立在叶宏身后的阴影里,仿佛不存在。
叶宏闭着眼睛,抵抗着封印带来的精神重压,努力保持着意识的清明。身体的虚弱和精神的煎熬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但他心中的信念从未动摇。他在等待,等待那渺茫的希望,等待孩子们的消息。
殿门被轻轻推开,杨碱走了进来,对着李辅国的方向微微躬身,然后便像往常一样,走到一个不显眼的位置站定,仿佛只是来例行汇报或待命。他的动作自然流畅,没有引起任何人的特别注意,连影的目光都只是在他身上一扫而过,便重新归于沉寂。
然而,就在杨碱站定的那一刻,他藏在袖中的手指悄然用力,捏碎了那片气息隐匿符。一股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能量波动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巧妙地扭曲了他周身一小片区域的气息感知。同时,他暗中运转“天眼通”,那双看似平常的眼睛深处,闪过一丝常人无法看见的微光。
他的目光,越过了闭目的李辅国,越过了惶恐的皇帝,越过了静默的瑾贵妃和法河,最终落在了被封印的叶宏身上。他没有传递任何声音,也没有做出任何手势,而是通过“天眼通”一种极其隐晦的运用方式,将一道浓缩的、不含任何感情色彩的信息流,如同精准的箭矢,直接投射向叶宏被封印压制、但依旧保持着一丝感知的灵台意识。
那信息流的内容,正是叶枫纸条上所写,经由杨碱理解后,以最直接的方式传递过去:
“安好,在内,勿念。火未熄。”
简短的六个字,却蕴含着石破天惊的信息!
几乎就在这信息流入脑的瞬间,一直如同枯木般静坐、抵抗着封印的叶宏,身躯猛地一震!他那双原本紧闭的、古井无波的眼睛,骤然睁开!
眼中不再是疲惫和压抑,而是爆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混合着狂喜、激动、欣慰和无比震撼的光芒!那光芒如此炽烈,仿佛要冲破法河封印的枷锁!
他原本强行压抑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起来,胸膛剧烈起伏,似乎想要放声大笑,又想仰天长啸!但他终究是历经沧桑的叶宏,是意志如铁的镇北将军!在那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情感洪流即将冲破堤坝的最后一刻,他硬生生将其压了下去!
然而,那瞬间的剧烈情绪波动和身体反应,又如何能完全掩盖?
“呵……呵呵……哈哈哈……”一阵压抑不住的、带着剧烈喘息和颤抖的笑声,终究还是从叶宏的喉咙深处涌了出来。起初是低沉的、仿佛从胸腔中挤压出来的轻笑,随即变成了难以自抑的、畅快淋漓的大笑!这笑声中,充满了绝境中看到曙光的激动,充满了为父者得知骨肉安好的无限欣慰,更充满了对未来的无比信心!
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在这死寂压抑的观澜殿内,显得格外突兀和诡异!
皇帝余韦吓得浑身一哆嗦,惊恐地看向叶宏,不明白这个一直被囚禁的将军为何突然发笑。
瑾贵妃猛地抬起头,美眸中充满了惊愕与不解,还有一丝隐隐的担忧。
连一直闭目小憩的李辅国都被惊动了,他倏地睁开双眼,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锁定在叶宏身上,眉头紧皱,脸上闪过一丝疑惑和愠怒。叶宏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不像是一个被长期囚禁、意志被不断消磨的人该有的表现!
法河大师维持法印的手也微微一顿,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他的“缚灵锁魂印”不仅封印力量,更压制精神,按理说叶宏的情绪不应有如此剧烈的波动才对。
而一直如同影子般沉默的影,反应最为直接。在叶宏身躯微震、骤然睁眼的瞬间,影那模糊的身影似乎凝实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实质般扫过叶宏,但随即又迅速收敛。当叶宏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时,影那隐藏在阴影下的脸庞上,唯一可见的、如同深渊般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了一种情绪——那是极度的困惑。
以影的修为和对叶宏多年的“看守”了解,叶宏的心志坚毅远超常人,即便遭受酷刑也未曾如此失态。这种突如其来的、近乎癫狂的大笑,结合刚才那瞬间的情绪爆发,在影的认知里,唯一的合理解释似乎是——叶宏的精神,在长期囚禁和封印的双重折磨下,终于崩溃了。
影依旧沉默,但他周身的气息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那是一种基于职责和本能的对“失控因素”的警惕。他向前微不可察地踏近了半步,确保能在叶宏有任何进一步“异常”举动时,瞬间将其制住。这是他作为“看守”和“护卫”的第一反应。
叶宏的笑声渐渐平息,但他眼中的光彩却未曾暗淡。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巨大的喜悦和力量吸入肺腑,然后,他再次闭上了眼睛,嘴角却残留着一抹难以抹去的、发自内心的笑意。他不再理会外界的一切,包括李辅国探究的目光和影的警惕,整个人仿佛进入了一种新的、充满希望的状态。
李辅国盯着叶宏看了半晌,眼神变幻,最终冷哼一声:“装神弄鬼!法河,看紧他!莫要让这疯子惊了圣驾!”他显然更倾向于认为这是叶宏某种消极抵抗或精神失常的表现,虽然这表现有些突兀。
法河低诵一声佛号,加强了封印的力量,淡金色光索似乎更明亮了一些。
杨碱自始至终都低眉顺目地站在一旁,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那看似平常的站立和目光扫视,完成了一次何等惊险而又精准的信息传递。而叶宏那“疯狂”的大笑,正是他最期待看到的回应——那意味着,信息的传递,成功了!叶枫还活着,并且已经渗透到了敌人心脏的消息,如同一剂最强的强心针,注入了叶宏将军的心中。
叶枫继续在龙舟上巡逻,面具下的脸庞平静无波。但他知道,那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已经激起了涟漪。父亲知道了,这就足够了。接下来的路,他们父子二人,虽身处敌营,却已不再是独自战斗。
龙舟依旧在运河上平稳前行,驶向未知的江南。但在这艘船的深处,一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一场在沉默中进行的、关乎信念与希望的传递,已经完成。惊雷,无声,却已响彻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