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整理的工作日复一日,凌云仿佛成了科室里的一个“隐形人”。大部分时间,他都独自待在那间充满尘埃气息的档案室里,与泛黄的纸页和模糊的墨迹为伴。但这份看似隔绝的工作,却成了他观察科室、融入环境的独特窗口。
起初几天,科室里的老同志们对他的存在似乎视而不见。只有每天早晨他准时走进档案室,以及下午下班前他锁门离开时,才会有人偶尔抬头瞥他一眼,目光中带着些许难以言喻的意味——那是一种混合着好奇、怜悯,或许还有一丝不屑的复杂神情。
打破这种隐形状态的,是偶尔前来查找档案的同事们。
“哎,新来的?”一位四十多岁、被大家称为“钱主任”(后来知道是副科长钱前进)的老同志第一次来查档案时,倚在门框上,打量着正蹲在地上分类的凌云,“孙磊说找你找档案就行?2015年凤凰山林场的那批采伐批复,能找到吗?”
凌云放下手中的活,起身在刚刚整理好的2015年采伐类目录中快速查找。“有的,钱主任。编号cF2015-078至cF2015-083,一共六份批复。在第三排档案柜,左数第二个门,上层。需要我帮您拿吗?”
钱前进略显惊讶地挑挑眉:“哟,整理得挺清楚啊。行,帮我拿一下078和079就行。”
凌云熟练地找到位置,取出两个厚厚的档案袋,轻轻拂去表面的薄尘,递给钱主任。
“不错嘛,小凌。”钱前进接过档案,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比之前强多了,以前找个档案得半天。好好干!”他拍拍凌云的肩膀,拿着档案走了。
这次小小的成功像是打开了一道口子。渐渐地,来找凌云查档案的人多了起来。大家发现这个新来的派遣人员不仅手脚勤快,记忆力也好,经他整理过的档案,位置和内容都记得清清楚楚,大大节省了查找时间。
“小凌,帮我找一下2017年青山镇那个林地征占用的全套材料!”
“凌云,去年第三季度的木材运输证存根放哪儿了?”
“小凌,刘科要2019年的行政处罚卷宗,编号xZcF2019-011...”
他开始被需要,被认可。然而,在这种逐渐熟悉的氛围中,编内与编外的界限也愈发清晰。
比他年长几岁的孙磊,一直叫他“小凌”或“凌云”,保持着一种礼貌而略有距离的称呼。而比他晚来几个月的陈颖和其他年轻派遣人员,则会亲热地叫他“云哥”。
这种称呼上的细微差别,只是冰山一角。
一次午休,凌云稍微晚了点去食堂,正好听到科室里两位老同志的闲聊。
“...这小凌干活还挺利索,档案室整理得像模像样。”
“是啊,比之前那几个强。不过也就是个临时工,干点这种活正好。核心业务嘛,还是得咱们自己人来。”
话语随风飘散,但其中的意味却沉甸甸地落进了凌云心里。他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份重要的档案整理工作一直没人愿意接手,一直拖到他这个新来的“临时工”报到。
中秋前夕,局里发放福利的通知通过内部系统下发到各科室。通知写明,周五下午四点开始,全体人员可自行前往局下属的林场仓库领取中秋福利。
周五那天,还不到四点,办公室里就隐隐弥漫着一种节前的躁动和期待。虽然大家手上还在忙活,但效率明显放缓,不时有人低头查看手机时间,或者交头接耳地讨论着今年福利的成色。
四点刚过,孙磊就站起身,一边关电脑一边对凌云说:“小凌,走吧,去晚了林场那边该排长队了。”
凌云跟着孙磊下楼,看到不少同事也正三三两两地往大院外走。大家默契地走向停车场,发动车辆,一支小小的车队便朝着城郊的林场方向驶去。凌云开着父亲那辆银色大众,跟在孙磊的车后面。
林场仓库离局机关有十来分钟车程。仓库前的空地上已经停了不少车,林场后勤的几位同志正忙着指挥协调。大家自发地排起了队,队伍前面摆着几张长条桌,后面堆放着成箱成捆的福利品。
排队时,气氛比在办公室里轻松许多,不同科室的人互相打着招呼,聊着家常,比较着各自科室的忙闲。林场的老刘拿着名单在现场维持秩序,看到凌云,笑着打招呼:“小凌,第一年来领福利吧?今年东西实在,都是咱们县里的特产,王局特意交代的,说编外也要有,让大伙儿过个实惠节。你可赶上好时候了!”
孙磊排在凌云前面,回过头低声说:“听见了吧?真是新局长来了才有的待遇。往年这时候,我们派遣的顶多就是随便给盒月饼,哪有这阵仗,还得自己来林场拉。”
队伍前进得很快,轮到孙磊时,林场的工作人员核对着名单,熟练地给他配发:一盒月饼、一箱黄金梨、一袋大米、一桶油、一条分量不小的黑猪肉。孙磊一边道谢,一边利索地把东西搬到自己的车上。
接着是凌云。工作人员同样核对了他的名字和科室,然后依样配发。看着这些实实在在的本地特产,凌云心里确实感受到了一种与以往在外贸公司收到购物卡时不同的踏实感。
“谢谢。”凌云道谢后,也开始往车上搬东西。后备箱被塞得满满当当。
回去的路上,凌云的心情有些复杂。一方面,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作为“单位人”的某种归属感和踏实感,这些实实在在的物资,是父母那辈人最认可的价值体现。另一方面,孙磊的话和现场感受到的细微差别——比如他看到几位局领导的车直接开到仓库门口,有人帮忙装车,他们的福利品类似乎也更丰富一些——又提醒着他层级和身份的存在。
那天晚上父母看到儿子从后备箱里搬出那么多贴着本地特产标签的物品,母亲脸上绽放出欣慰的笑容。
“哎呀,这么多好东西!都是单位发的?”母亲忙不迭地接过去,一件件仔细看着,“这梨是青山镇的,这油是本地老油坊的…真好!还是得进单位,过节发的东西都这么实在、放心!”
父亲也放下手中的活儿走过来,掂量了一下那袋大米,点点头:“嗯,是咱们县自己产的米,味道香,不错。”虽然话不多,但眼中流露出的满意神色是藏不住的。对他们而言,孩子能享受到单位这种“老派”的、实实在在的福利,远比在外企拿高薪但什么都靠自己买更让他们感到安心和骄傲。吃饭时,母亲还在不停地说:“你看,当初让你回来是对的吧?在市里那个公司,过节顶多发盒月饼,哪像现在这么实在。”凌云默默吃饭,心里明白,在父母眼中,这些实实在在的福利,就是“体制内好”的最直接证明。
然而,在这种明显的界限之中,派遣人员之间却形成了一种默契的同盟关系。
孙磊虽然平时话不多,但会在关键时刻提醒凌云:“小凌,明天局里检查,刘科最看重办公桌整洁,你那边也注意一下。”
陈颖则会分享她听来的各种“情报”:“你知道吗?办公室那个来了才半年的小李,突然被推荐为入党积极分子了。听说他叔叔是上面哪个部门的领导...”
就连食堂吃饭,他们也自然地坐在一起。那张角落的桌子,仿佛成了编外人员的专属区域。而在编人员则大多围着几位科长、老同志坐在一起,谈笑风生,那是另一个世界。
在这种微妙的氛围中,凌云也逐渐观察到科室里的“老油条”与年轻人的区别。
像钱前进那样的老同志,深谙机关生存之道。他们熟悉所有明规则和潜规则,知道什么活该干,什么活该推,什么时候该表现,什么时候该“生病”。他们对领导恭敬但不过分殷勤,对年轻人亲切但保持距离,仿佛永远披着一层看不见的保护色。
而年轻一代,无论是编内还是编外,则显得更加直白。编内的年轻人如履薄冰,努力表现争取认可;编外的则像凌云他们,在努力之余多了一份谨慎和观望。
一天下午,凌云正在核对一批档案编号,刘建军突然带着一位副局长来到档案室检查工作。凌云紧张地站起来,准备汇报工作进展。
没想到刘科长只是淡淡地对副局长说:“李局,这就是我们科的档案室,最近安排人在整理,比以前好多了。”然后转头对凌云说,“没事,你忙你的。”
副局长环视一周,点点头:“嗯,是整齐多了。不错。”两人便离开了,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
事后,孙磊告诉凌云:“领导来看的是成果,不是过程。只要活干好了,功劳自然是刘科的。这就是机关。”
凌云默默咀嚼着这句话,对机关工作的理解又深了一层。
随着档案整理工作的深入,凌云不仅熟悉了科室业务,也通过那些尘封的档案,窥见了这个单位乃至这个小县城林业管理的发展变迁。从手写批复到电脑打印,从简单的伐区示意图到精细的卫星遥感图,从粗放管理到精细管控...一部林业管理史的缩影,就在这方寸之间悄然呈现。
他甚至开始享受这种与历史对话的感觉。每一份档案背后,都是一片真实的森林,一次真实的管理行为。这种实在感,是他在外贸公司追逐虚无缥缈的订单时从未感受过的。
周五下午,凌云终于完成了最后一排档案柜的整理。他站在档案室中央,看着整齐划一的档案柜,标签清晰,目录完备,一种由衷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下班时,刘建军特意来到档案室门口,看了一眼里面的景象,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嗯,辛苦了。下周开始,跟着孙磊学学业务操作吧。”
这句话很平淡,但对凌云而言,却意味着第一阶段的学习得到了认可,即将开启新的篇章。
走出单位大楼,夕阳正好。凌云回头望了望那间位于二楼角落的档案室窗户,心中百感交集。这片尘埃飞扬的天地,不仅让他学会了档案整理的技能,更让他窥见了机关单位的生存法则和人生百态。
编内与编外的界限,老油条与年轻人的差异,表面客气下的实际距离...这一切他都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但他没有感到沮丧,反而更加明确了自己的位置和方向。
既然起点在这里,那就从这里开始,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就像父亲说的,步步为营。
他深吸一口气,走向停车场。档案室的工作告一段落,但真正的学习,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