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临海县，闷热如蒸笼。午后骄阳似火，炙烤着县委大院里的香樟树，树叶蔫蔫地卷着边，知了在枝头声嘶力竭地鸣叫，更添了几分烦躁。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县委常委会会议室内的低温与凝重。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大部分阳光，只有几缕顽强地透过缝隙，在铺着深绿色绒布的长条会议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中央空调卖力地输送着冷气，却吹不散空气中弥漫的烟味和一种无形的压力。椭圆形的红木会议桌前，九位县委常委正襟危坐，如同九尊雕像，每个人的脸上都刻着严肃，眼神交汇间，是无声的权衡与交锋。
县委书记王宏伟坐在主位，指间夹着的香烟已经燃了半截，烟灰颤巍巍地悬着，随时可能掉落。他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位同僚的脸。最终，他将烟蒂用力摁灭在晶莹剔透的水晶烟灰缸里，发出轻微的“呲”声，打破了维持良久的沉默。
“同志们，”王宏伟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坎上，“周为民的事情，性质极其恶劣，影响极坏！不仅给青龙山镇的工作造成了巨大损失，更严重损害了县委县政府的形象和公信力！今天这个紧急会议，没有务虚，只务实，核心议题只有一个：尽快确定青龙山镇新任镇长人选。稳定压倒一切，青龙山不能再乱下去了。时间紧迫，大家都说说看法，畅所欲言。”
他的开场白为会议定下了调子——高效、务实、责任重大。
组织部长张文斌闻言，率先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翻开了手边厚厚的笔记本。他说话向来条理清晰，注重程序和惯例。“王书记，各位同志，”他清了清嗓子，“按照干部选拔任用惯例，以及维护基层工作连续性的角度考虑，我建议，优先从青龙山镇现有的副职领导干部中考察提拔。目前，镇党委副书记张明远同志，是排名第一的副镇长，主持镇政府日常工作已有半年。他在青龙山镇工作超过十年，熟悉当地的山山水水、民情民意，基层经验丰富，由他接任，可以最快速度稳定局面，确保各项工作不断档、不脱节。”
他的话音刚落，常务副县长李国栋便微微蹙起了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他没等张文斌完全合上笔记本，便接口道：“文斌部长提到的惯例，我原则上同意。但是，”他话锋一转，声音提高了几分，“我们也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青龙山镇现在是什么情况？周为民深耕多年，拉帮结派，搞小圈子，留下的绝不仅仅是一个职位空缺，而是一个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和一堆棘手的历史遗留问题！张明远同志在周为民任职期间，一直是其副手，很多工作是配合乃至执行者。现在让他来接手，能不能、敢不敢打破原有的格局和束缚？我对此持保留态度。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能带来新风气、敢于碰硬、能打开新局面的干部，而不是一个可能被旧有框架束缚住的‘维持会长’。”
李国栋的话语直接而犀利，会场的气氛瞬间更加紧绷。
这时，分管农业、林业的副县长赵建国缓缓抬起头。他年纪稍长，两鬓已染霜华，但眼神依旧锐利。他习惯性地摸了摸上衣口袋，似乎想摸烟，又忍住了，声音沉稳地开口：“国栋同志的话，有一定道理。青龙山的情况确实特殊，它是我们县的林业大镇，山林面积占全县三分之一强，林农人口众多。过去，我们过于强调工业招商，忽略了其立镇之本。我认为，新任镇长，必须深刻理解‘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必须懂林业、爱农村、知农民。”他顿了顿，目光看向王宏伟，语气坚定了几分，“基于这个考虑，我郑重推荐县林业工作站站长，凌云同志。”
“凌云？”
这个名字一出，会场顿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几位常委交换着惊讶、疑惑的眼神。
县委副书记刘志刚几乎是立刻皱紧了眉头，身体微微前倾，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认可：“建国县长，你这个提议……是不是有些欠考虑了？凌云？我知道他，搞林业技术是一把好手，确实也做出了一些成绩。但是，他太年轻了吧？今年才二十八岁！而且，他的工作经历几乎全部集中在林业技术推广和项目管理层面，从未有过主政一方的经验，甚至连副镇长的岗位都没经历过。镇长不是儿戏，不是光会种树、搞项目就行！那是要面对征地拆迁、信访维稳、招商引资、财政税收、安全生产等等一系列复杂局面，需要极强的综合协调能力和驾驭复杂局面能力的！周为民留下的这个烂摊子，错综复杂，矛盾重重，可不是一个只会跟树打交道的年轻技术干部能玩得转的！这简直是把一个好苗子往火坑里推！”
赵建国似乎早已料到会有此质疑，他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吹开浮沫，呷了一口，才不紧不慢地回应：“志刚同志，你对凌云同志可能还停留在‘林业技术员’的印象里。我请问，衡量一个干部，是只看年龄和资历，还是更要看他的学习能力、担当精神和实际成效？”他放下茶杯，手指轻轻点着桌面，“据我了解，凌云同志主持的林下复合种植项目——就是那个‘林药’、‘林菌’模式，去年为青川乡、云雾乡以及青龙山镇参与项目的农民，人均实实在在增收了一千二百元！这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成绩。他或许没有处理过群体性事件，但他有能力、有办法带着群众致富，这难道不是当前青龙山镇最需要的吗？群众腰包鼓了，心气顺了，很多矛盾自然就化解了。而且，他在林业站期间，带领团队攻克了好几个技术难题，这说明他肯钻研、善学习。镇长岗位需要的很多知识，是可以快速学习的，但一颗为民办事的心，一股敢闯敢干的劲儿，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此一时彼一时啊，建国同志。”刘志刚摇了摇头，语气放缓，但态度依旧坚决，“搞专业技术和管理一个五六万人口的乡镇，是两套完全不同的逻辑。我承认凌云是个好干部，但拔苗助长，对他个人、对青龙山镇的事业，都可能造成损害。我坚持认为，在这种关键时期，应该选派一位经验更丰富、手段更老练的干部去稳住阵脚。比如，开发区的副主任马文斌同志，经济工作熟悉，协调能力强，是不是更合适一些？”
统战部长周晓梅适时接过话头，她说话语调柔和，但立场鲜明：“志刚书记的顾虑很实际。二十八岁的镇长，别说在我们临海县，就是放眼全市，也是凤毛麟角，太年轻了，恐怕难以服众。基层工作复杂，有时候光有热情和能力还不够，还需要一定的威望和资历。马文斌同志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在开发区负责招商引资多年，成绩有目共睹，由他去青龙山，或许能更快地引入活水，带动经济发展。”
会场上，意见明显分成了几派。支持张明远的，强调稳定和连续性；支持王海（另一位资深副局长）的，看重其老成持重；支持马文斌的，则着眼于经济发展前景。各方各有道理，争执不下。
这时，一向沉稳的宣传部长李娟轻轻敲了敲桌面，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她声音清晰，善于用事实说话：“各位领导，我插一句。刚才大家讨论时，我特意翻了一下去年青龙山镇的经济社会发展报告和相关宣传素材。有一个数据很能说明问题：在全镇经济增速放缓的大背景下，其林业产值，特别是林下经济板块，逆势增长了百分之十八，这在整个县的农业板块中都是亮点。而这一块的直接推动者和具体操盘手，正是凌云同志。他不仅懂技术，还善于整合资源，打通销售渠道，把论文写在了大地上，把成果装进了老百姓的口袋里。这种能够结合实际、创造性开展工作的能力，对于我们破解青龙山当前的发展困境，或许比单纯的行政管理经验更为重要。”
刘志刚还想反驳，一直沉默的人武部部长王强突然开口了。他声如洪钟，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利落：“我赞同李娟部长的看法。年轻干部有年轻干部的优势！头脑活，点子新，冲劲足，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束缚。青龙山镇现在一潭死水，正需要注入凌云这样的‘鲶鱼’，才能激起活力，带来新气象！我们不能总论资排辈，要给年轻人压担子的机会。当年我们打仗的时候，二十多岁的团长、师长不也一样带兵打胜仗？”
王宏伟始终冷静地听着每个人的发言，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几句。看到讨论已经足够充分，他再次环视众人，双手虚按了一下，做出了决断：“好了，同志们都充分发表了意见，各种利弊也分析得很透彻。看来大家意见分歧还是比较大。这样吧，我们进行投票表决。同意由凌云同志担任青龙山镇党委副书记、镇长人选的请举手。”
赵建国毫不犹豫，第一个举起了手，目光坚定。李娟和王强对视一眼，紧随其后，也举起了手。会场出现了短暂的停顿，所有人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向尚未表态的几位。
这时，李国栋沉吟了足足有三秒钟，他的目光与王宏伟有过一瞬短暂的交汇，似乎在确认着什么，最终，他缓缓地、但非常有力地举起了右手。
四票了，还差一票。
压力来到了纪委书记陈向东这边。他眉头紧锁，手指交叉放在桌前，显然内心在进行激烈的斗争。他之前并未明确表态支持谁，但作为纪委书记，他对青龙山镇错综复杂的关系和可能存在的腐败土壤深感忧虑。选择一个“圈外人”、一个年轻且看似与原有利益链条无关的干部，或许更有利于撕开口子？几经权衡，在众人的注视下，陈向东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好吧，我同意。希望凌云同志能不负众望。”说完，他举起了手。
五比四。
“好。”王宏伟目光锐利，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组织部长张文斌身上，“那就这么定了。文斌部长，会后立刻按程序走，尽快完成公示和任命文件下达。散会！”
……
与此同时，几十公里外的县林业工作站试验苗圃里，却是另一番景象。阳光透过稀疏的林荫洒下，在地上形成晃动的光斑。各种苗木郁郁葱葱，焕发着勃勃生机。
凌云正蹲在一畦刚培育不久的珍稀苗木前，小心翼翼地检查着叶片的长势。他身形挺拔，面容虽略显清瘦，但眼神明亮而专注，眉宇间透着一股属于技术人员的执着与沉静。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也顾不上擦。
助理老杨拿着记录本跟在旁边，不时记录着凌云的指示：“……这批金丝楠木的幼苗，一定要注意遮阴和湿度控制，最近气温太高，很容易灼伤叶片。还有那边扦插的紫薇，生根剂的比例可以再调整一下……”
就在这时，凌云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他本不想理会，但震动持续不断，颇为执着。他只好对老杨做了个稍等的手势，站起身，走到苗圃边一棵大樟树的树荫下，掏出了手机。看到屏幕上闪烁的“李国栋副县长”几个字，他微微一愣，李副县长很少直接给他打电话。
“李县长，您好！”凌云接通电话，语气恭敬。
电话那头，传来李国栋熟悉而严肃的声音，没有任何寒暄，直奔主题：“小云，在哪儿？”
“在站里的苗圃，检查一批新引进的树苗。”凌云老实回答。
“常委会刚结束。”李国栋的语气异常凝重，“经过讨论，组织上决定，任命你为青龙山镇党委副书记、代镇长，主持镇政府全面工作。”
“什么？镇长？”凌云瞬间愣住了，仿佛没听清一样，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消息太过突然，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他感觉自己心跳骤然加速，血液涌上头顶，耳边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嗡鸣。“李县长，这……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我一直搞的是林业技术，从来没接触过乡镇全面管理工作，我怕……”
“要什么思想准备？”李国栋打断了他，语气更加严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组织的信任，就是最大的准备！组织上看重你，认为你能挑起这副担子，你就得给我顶上去！没有经验可以学，能力不足可以练，但是担当和责任，不能丢！记住了，小云，”李国栋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句，重若千钧，“到了青龙山，你的任务，第一，稳住局面！周为民留下的烂摊子，人心惶惶，你要尽快把班子拢起来，把干部队伍带起来，确保镇政府正常运转，不出乱子。第二，也是更重要的，要打开新局！青龙山不能总是在后面垫底，要找到符合它实际的发展路子，带着老百姓闯出一条新路来！这两点，你必须给我记在心里，落实在行动上！”
凌云握着手机，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混合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激荡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些。他挺直了脊梁，对着电话郑重说道：“是，李县长！我明白了。感谢组织的信任，我一定竭尽全力，不负重托！”
刚结束与李国栋的通话，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惊人的消息，手机又响了起来，这次是组织部干部科的正式通知，语气公事公办，告知他相关任命流程和后续谈话安排。
凌云收起手机，站在原地，久久未动。他抬眼望向西边，目光越过苗圃的篱笆，远处，青龙山脉蜿蜒起伏的轮廓在午后的阳光下清晰可见，层峦叠嶂，郁郁苍苍。那座他因工作关系去过多次、既熟悉又陌生的山乡，此刻在他眼中，仿佛笼罩上了一层更加复杂而沉重的色彩。他知道，那里有秀美的山水，也有积弊的矛盾；有淳朴的乡民，也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有发展的渴望，也有前路不明的迷茫。如今，他不再是那个去指导技术的“凌站长”，而是要成为带领它前行的“凌镇长”了。
老杨关切地走过来，看着凌云凝重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凌站长，出什么事了？看你接了个电话，脸色就不太对。”
凌云转过身，看着这位跟自己一起在苗圃里挥洒了无数汗水的老同事，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声音有些干涩：“老杨，我要调走了。组织上刚刚任命，让我去青龙山镇工作。”
“青龙山？”老杨闻言，脸色顿时一变，压低了声音，“哎呀，凌站长，那可是个……是个是非之地啊！我听说，周镇长刚出事，里面乱得很，各种关系复杂，水深着呢！您这……怎么把您派到那儿去了？”
凌云看着老杨担忧的神情，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但眼神却愈发坚定。他拍了拍老杨的肩膀，目光再次投向远方的青龙山，语气平静却充满力量：“老杨，正因为那里情况复杂，是个难啃的硬骨头，才更需要有人去改变，去打破僵局。我们是党员，是干部，组织需要的时候，没有挑肥拣瘦的道理。”
回到林业工作站那间简陋的办公室，凌云开始默默地整理自己的文件和物品。窗外，夕阳正缓缓西沉，金色的余晖透过玻璃窗，洒在他堆满书籍和资料的办公桌上，映照着他年轻而专注的侧脸。那些他亲手绘制的林业资源分布图、精心撰写的项目报告、记录着各种树苗生长数据的笔记本……每一件都凝聚着他的心血和汗水。如今，要离开这个奋斗了数年的岗位，奔赴一个充满未知与挑战的新领域，他心中充满了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一股跃跃欲试的豪情。
夜幕悄然降临，县城华灯初上。凌云婉拒了同事们想要为他饯行的好意，独自一人走在路上。夏夜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拂着他发热的脸颊。街道两旁，霓虹闪烁，人流如织，充满了小县城特有的烟火气息。但他的内心却无法平静，脑海中不断回响着李叔的嘱托，思考着青龙山镇面临的种种问题，以及自己该如何入手。
他知道，前路注定不会平坦，充满了荆棘与挑战。但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准备用他的双脚去丈量青龙山的每一寸土地，用他的真心去倾听每一个村民的呼声，用他的智慧和汗水，去践行一名共产党员、一名基层干部的使命与担当。
新的征程，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