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榆禾的帆布鞋踩在青川古镇的青石板路上时,初秋的雨已经下了整整三天。雨丝不密,却像无数根细针,扎在裸露的皮肤上,带着一股子沁骨的凉。她拖着半旧的黑色行李箱,轮子碾过石板缝隙里的青苔,发出“咕噜咕噜”的闷响,在空荡的老街上撞出一串回音,又很快被雨幕吞了回去。
手里那张泛黄的照片被她攥得发皱,照片边缘的角已经卷了边,像是被反复摩挲过无数次。照片上的姜晚穿着一条白色棉布连衣裙,裙摆被风掀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她站在一座石拱桥的桥栏边,手里举着一支刚摘的桂花,笑得眉眼弯弯。阳光落在她的发梢,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背景里桥栏上模糊的“望归桥”三个字,是姜榆禾这三年来唯一的执念。
三年前的秋天,刚满十七岁的姜晚背着双肩包,带着对古镇的憧憬,独自踏上了去青川的火车。出发前一晚,她还趴在姜榆禾的床边,叽叽喳喳地说:“姐,我查了,青川古镇的望归桥特别美,月圆的时候,月亮会正好落在桥洞中间,像画里一样。”那时候姜榆禾还笑着揉她的头发,叮嘱她注意安全,却没料到,那竟是姐妹俩最后一次像样的告别。
姜晚到青川的第三天,给姜榆禾发了最后一条微信,是一段十秒的小视频。视频里光线很暗,能看见一轮圆得近乎诡异的月亮挂在天上,下面是泛着银光的河水,还有一座模糊的石桥轮廓。背景音里除了水流声,还隐约能听见姜晚带着笑意的声音:“姐,你看,望归桥的月亮真的好圆,水里好像还有小鱼……”之后,姜晚的电话就再也打不通,微信也没了回复。报警后,警察在青川古镇排查了整整一个月,却什么线索都没找到,最后只能以“失踪”结案。
这三年里,姜榆禾跑遍了所有和青川古镇有关的论坛,加了十几个古镇爱好者的群,甚至还找过所谓的“民间侦探”,却始终一无所获。直到上个月,她在一个快要废弃的古镇论坛里,看到了一条发布于半年前的匿名帖子,帖子里只有一句话:“青川望归桥,月圆夜,浮尸梳头,慎近。”下面跟着一张模糊的照片,照片里的水面上,似乎漂浮着几个穿着旧式衣服的人影,双手举在头顶,姿势怪异。
就是这张照片,让姜榆禾重新燃起了希望。她辞掉了在城市里的工作,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揣着那张泛黄的照片,踏上了前往青川古镇的路。
“姑娘,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要不进来躲躲?”
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突然从旁边传来,打断了姜榆禾的思绪。她抬头,看见街角一家老旧的杂货店门口,一个穿着藏青色斜襟布衫的女人正撩着蓝布门帘,探出头来看着她。女人看起来五十岁左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银簪挽着,脸上堆着和气的笑,可那双眼睛却总在不经意间往她手里的照片上瞟,像藏着什么没说出口的心事。
姜榆禾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天色。雨虽然不大,可下得绵密,她的头发已经被打湿,贴在脸颊上,凉丝丝的。而且,她也确实想找个人问问望归桥的情况,便点了点头,收了照片,拖着行李箱走进了店里。
杂货店不大,也就十几平米的样子。货架是用旧木头做的,表面已经被磨得发亮,上面摆着些包装陈旧的饼干、落灰的搪瓷缸,还有几捆用红绳扎着的艾草和菖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有樟脑丸的刺鼻味,有旧木头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潮湿腥气,像是从河边带来的水味。
女人转身从里屋端出一杯热水,杯子是印着“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搪瓷杯,杯口有些磕碰的痕迹。“趁热喝点吧,暖暖身子。”女人把杯子递过来,姜榆禾伸手去接,指尖碰到杯壁时,却突然打了个寒颤,明明是刚倒的热水,女人的指尖却凉得像浸过冰水,那股凉意透过杯壁,瞬间传到了她的手上。
“谢谢您。”姜榆禾勉强笑了笑,把杯子捧在手里,试图汲取一点暖意。
女人在她对面的小板凳上坐下,目光落在她的行李箱上,慢悠悠地开口:“看您这行头,不像是来旅游的吧?青川这时候不是旺季,游客很少。”
姜榆禾捏着杯子的手指紧了紧,杯壁的热度似乎也驱散不了心里的寒意。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张泛黄的照片掏了出来,递到女人面前:“我是来找人的,找我妹妹。三年前她来这儿旅游,再也没回去。这是她最后发给我的照片,背景就是望归桥。”
这话刚出口,店里的空气像是突然被冻住了一样,瞬间变得凝滞起来。女人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端着手里的搪瓷茶壶的手微微发抖,壶嘴倾斜,热水溅在灶台上,发出“滋啦”一声轻响,很快就蒸发了。她的眼神也变了,原本还算温和的目光里,瞬间布满了恐惧,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
“望归桥?”女人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听见,“姑娘,你……你确定是望归桥?”
“确定,”姜榆禾点点头,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照片上能看见桥栏上的字。大姐,您知道望归桥的情况吗?我妹妹的失踪,会不会和那座桥有关?”
女人叹了口气,眼神飘向窗外的雨幕,雨丝打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水痕,把外面的世界模糊成了一片灰。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几乎是贴在姜榆禾耳边说道:“姑娘,不是我吓唬你,那望归桥,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是咱们青川古镇的‘凶地’。你要是为了找人来的,我劝你还是赶紧回去,别再打听了,免得把自己也搭进去。”
“凶地?”姜榆禾的心猛地一沉,“为什么这么说?”
“这事儿,得从民国时候说起了。”女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回忆一段极其恐怖的往事,“青川古镇有两百多年的历史,望归桥是镇上最老的一座石拱桥,康熙年间就有了。到了民国二十三年,镇上有个姓周的宗族族长,特别封建,管得极严,尤其是对女人。那时候,只要哪个女人被认定是‘不守妇道’,不管是没嫁人就和男人说话,还是嫁了人后被婆家看不顺眼,甚至是寡妇再嫁,都会被宗族里的人绑起来,带到望归桥上,沉塘。”
“沉塘?”姜榆禾的后背瞬间爬满了寒意,她虽然在历史书里看到过这种酷刑,却没想到,望归桥竟然就是实施这种酷刑的地方。
“对,沉塘。”女人点点头,眼神里的恐惧更浓了,“那时候,每次沉塘,都会召集镇上的人去围观,杀鸡儆猴。被绑的女人会被装进一个竹笼里,笼子里再放上几块大石头,然后由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抬着,从望归桥上扔下去。桥底下的水很深,水流又急,人一旦被扔下去,很快就没影了,连尸体都捞不上来。”
“最惨的是民国二十五年的秋天,”女人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要听不见了,“那年秋天也像现在这样,雨下了好几天,河里的水涨得特别高。有一天,宗族一下子抓了十个姑娘,说她们‘败坏门风’,要一起沉塘。那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十个姑娘就被绑在望归桥的桥栏上,一个个都穿着单薄的蓝布旗袍,头发散乱着,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族长站在桥上,拿着一把戒尺,挨个训话,然后下令把她们扔下去。”
“我婆婆那时候才十五岁,偷偷跑去看了,”女人的声音开始发颤,“她后来跟我说,那十个姑娘里,最小的才十四岁,是因为和邻村的小伙子说了几句话,就被认定是‘不贞’。她们被扔下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哭,也没有一个人求饶,就那么睁着眼睛,看着桥上的人。后来雨停了,水退了些,那些竹笼和尸体就浮了上来,一个个都漂在望归桥底下的水面上。最吓人的是,那十个姑娘的眼睛,全都睁得大大的,没有闭上,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天,头发散在水面上,像一团团黑色的水草,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毛。”
“镇上的人都怕得不行,没人敢去捞那些尸体,就看着它们在水里漂着。直到后来发了一场大水,把那些尸体和竹笼都冲进了下游的淤泥里,这事儿才慢慢被人淡忘了。”女人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眼神里却依旧残留着恐惧。
姜榆禾的手已经凉得像冰,她握着杯子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节微微发抖。她想起姜晚最后发的那段视频,背景里的月亮又大又圆,还有那隐约的水流声,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大姐,那现在呢?现在望归桥还那样吗?我妹妹的失踪,会不会和那些……那些沉塘的女子有关?”
女人听到这话,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猛地站起身,双手抓住姜榆禾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姜榆禾的肉里:“姑娘,你可千万别胡思乱想!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哪还有那些东西?你赶紧回去,别再提望归桥了,更别去那附近!”
女人的反应太过激烈,反而让姜榆禾更加确定,望归桥一定藏着秘密。她轻轻推开女人的手,语气坚定:“大姐,我妹妹失踪了三年,我找了她三年,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线索,我不能就这么回去。不管望归桥有多可怕,我都必须去看看。”
女人看着她,眼神复杂,有担忧,有恐惧,还有一丝无奈。她沉默了很久,才重新坐下来,叹了口气:“罢了,看你也是个重情义的姑娘,我也不瞒你了。其实……其实这半年来,望归桥又开始‘闹鬼’了。”
“闹鬼?”姜榆禾的心跳瞬间加速,她屏住呼吸,等着女人继续说下去。
“每到月圆之夜,望归桥底下就会浮起尸体,”女人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恐惧,像是在说一件极其真实的事情,“那些尸体都穿着民国时候的蓝布旗袍,有的裙摆破了,露出苍白的腿,有的衣服上还沾着淤泥和水草。她们的双手都僵硬地举在头顶,手指张开,像是在梳理头发,一遍又一遍,动作机械又诡异。”
“更吓人的是她们的头发,”女人的声音开始发颤,“那些头发又长又黑,散在水面上,像一张巨大的网。头发里还缠着绿色的水草和银色的小鱼,小鱼在头发里钻来钻去,尾巴拍打着水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听得人心里发毛。还有她们的眼睛,浑浊得像蒙了一层灰,却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眼珠,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桥上的人,不管你走到桥的哪个位置,都觉得她们在看着你。”
姜榆禾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她能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往上窜,顺着脊椎爬到后脑勺,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而且,只要有人在月圆夜靠近望归桥,就会被水里的东西拖下去,再也找不到。”女人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这半年里,已经有七个人失踪了。第一个是镇上的王老头,他晚上去河边钓鱼,路过望归桥,就再也没回来。第二个是来旅游的小伙子,听说望归桥的传说,好奇,非要在月圆夜去看看,结果也失踪了。还有五个,有镇上的人,也有游客,都是在月圆夜靠近了望归桥,然后就没了音讯。”
“上个月,镇上的人实在怕了,就凑钱找了几个胆子大的外乡人,去望归桥底下挖淤泥,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失踪的人。结果你猜怎么着?”女人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语气里满是惊恐,“他们从淤泥里挖出了十七具尸骨!经过法医鉴定,其中十具尸骨的年代很久远,应该就是民国时期沉塘的那些女子。剩下的七具,尸骨还很新,正是这半年里失踪的七个人!”
“最吓人的不是这个,”女人咽了口唾沫,声音里带着哭腔,“那些尸骨的手骨,不管是民国的还是新的,全都保持着一个姿势,双手举在头顶,手指张开,像在梳头!你说,这不是闹鬼是什么?那些沉塘的女子,是在找替死鬼啊!”
姜榆禾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想起姜晚最后发的那段视频,视频里的月亮正是月圆,还有姜晚说的“水里好像还有小鱼”,一个可怕的画面在她脑海里浮现:姜晚站在望归桥上,看着水里的小鱼,却没注意到水面下缓缓浮起的尸体,然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进了水里……
“姑娘,听我一句劝,今晚就是月圆夜,你赶紧离开青川,越远越好。”女人抓住姜榆禾的手,语气急切,“那些东西太凶了,你斗不过它们的,别再白白送了性命。”
姜榆禾深吸了一口气,她的手虽然还在抖,眼神却变得异常坚定:“大姐,谢谢您告诉我这些。但我不能走,我妹妹可能还在等我。就算那些东西再凶,我也要去望归桥看看,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女人看着她,知道劝不动她,便叹了口气,转身从货架底下翻出一个红色的香囊。香囊是用粗布做的,上面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针脚很粗糙,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这是我婆婆生前求的平安符,里面装了艾草、朱砂和晒干的桃枝,是镇上老道长给的,据说能挡邪气。”女人把香囊递给姜榆禾,“你拿着,或许能帮你挡挡。还有,到了桥上,千万别往下看那些尸体的眼睛,也别听水里的声音,不管听见谁叫你,都别回头,更别伸手去碰水里的任何东西。”
姜榆禾接过香囊,指尖触到香囊上粗糙的布料,心里泛起一丝暖意。她紧紧攥着香囊,对女人道了谢:“大姐,谢谢您。如果我能平安回来,一定来谢谢您。”
女人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担忧:“我不求你谢我,只希望你能平安回来。记住,实在不行,就把香囊扔向水里,或许能救你一命。”
姜榆禾点点头,不再多说,抓起行李箱,推开店门,重新走进了雨幕里。
雨还在下,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油亮,倒映着两旁挂在屋檐下的红灯笼。灯笼里的烛火在风里摇曳,明明灭灭的光晃得人眼晕,把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地上,像是一个个扭曲的鬼影。
街上依旧没什么人,偶尔能看见一两扇虚掩的窗户,里面透出微弱的灯光,可只要姜榆禾一靠近,灯光就会瞬间熄灭,只剩下一片漆黑,像是里面的人在刻意回避她。她拖着行李箱,沿着老街往前走,水流声越来越清晰,那股潮湿的腥气也越来越浓,像是从望归桥的方向飘过来的。
走了大概半个多小时,前面的路突然变得开阔起来,一条河出现在眼前。河水很宽,颜色是深褐色的,水面上泛着一层薄薄的油光,看起来很浑浊。河面上没有船,也没有水鸟,只有雨丝落在水面上,激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望归桥就横跨在河面上,像是一条黑色的巨蟒,连接着河的两岸。那是一座石拱桥,桥身爬满了青苔,在雨幕和昏暗中泛着青黑色的光,看起来古老而诡异。桥栏是用整块的青石雕刻的,上面刻着一些模糊的花纹,因为年代久远,已经看不清楚原本的样子了。桥的两端各有一棵老槐树,树干粗壮,枝桠扭曲,像是一双双伸向天空的手,树枝上挂着一些残破的红布条,在风里飘着,像是招魂的幡。
姜榆禾停下脚步,站在离桥还有几十米远的地方,看着那座望归桥。桥底下静悄悄的,只有水流声,“哗啦啦”的,却不像正常的水流声那样清脆,反而带着一股沉闷的回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水里搅动。而且,她总觉得,那水声里还藏着别的声音,很轻,很细,像是有人在用梳子梳理头发,“沙沙沙”的,若有若无,却听得人心里发毛。
她看了看天色,雨已经小了很多,天边的乌云渐渐散开,露出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月亮是银白色的,没有一点瑕疵,像一个巨大的玉盘,悬在天空中,将清冷的月光洒在河面上,把深褐色的河水染成了一片银白,连水面上漂浮的水草都看得清清楚楚。
姜榆禾握紧了手里的红色香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香囊里的艾草和朱砂散发着淡淡的气味,本应让人安心,可此刻她的心脏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跳得越来越快,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深吸了一口气,拖着行李箱,一步步朝着望归桥走去。
行李箱的轮子碾过河边的碎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离桥越近,那股潮湿的腥气就越浓,还夹杂着一丝腐朽的味道,像是从河底的淤泥里翻涌上来的。她甚至能隐约闻到头发腐烂的腥臭味,混在水汽里,钻进鼻腔,让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胃里一阵翻腾。
刚走到桥的入口,姜榆禾就停住了脚步。桥面上的青石板凹凸不平,缝隙里长满了青苔,被雨水浸泡后滑得厉害。石板上还残留着一些黑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迹,又像是淤泥的印记,顺着桥面的坡度,一直延伸到桥中间。她蹲下身,用手指轻轻碰了碰那些痕迹,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还有一丝黏腻的质感,让她瞬间缩回了手。
“哗啦——”
就在这时,桥底下突然传来一声水响,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河底浮了上来,撞在了桥身上。姜榆禾的身体瞬间僵住,她猛地抬起头,朝着桥底下望去,河面上平静无波,只有月光洒下的银辉,连一丝涟漪都没有,仿佛刚才的声音只是她的错觉。
可那股不安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水下盯着她,那双眼睛冰冷、浑浊,带着一丝怨毒,就像老板娘说的,民国时期那些沉塘女子的眼睛。她想起老板娘的叮嘱,赶紧收回目光,不再往下看,而是扶着桥栏,一步步走上桥面。
桥栏上的青苔湿漉漉的,摸上去滑溜溜的,还带着一股腥气。姜榆禾的手指刚碰到桥栏,就感觉像是碰到了一块冰,一股寒意顺着指尖瞬间传遍全身,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加快脚步,想要赶紧走到桥中间,看看能不能找到和妹妹有关的线索。
刚走到桥中间,姜榆禾就听见身后传来“咕噜”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水里冒了出来,吐出了一串水泡。她的脚步顿住了,后背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她想回头,可老板娘的话却在耳边响起:“不管听见什么声音,都别回头。”
她咬着牙,继续往前走,可那声音却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哗啦——哗啦——”,像是有人在水里划动,水流声里还夹杂着头发拂过水面的“沙沙”声,就像有人在她身后梳头,那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又尖锐得像针,刺得她耳膜发疼。
突然,一股湿冷的气息从身后袭来,落在她的脖子上。姜榆禾的身体瞬间僵住,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的头发正贴在她的后颈上,长长的,湿漉漉的,带着河水的腥气和腐朽的味道。她甚至能感觉到头发上的水珠滴在她的衣领里,冰凉的,顺着脊椎往下滑。
“姐……”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她耳边响起,带着水汽,轻飘飘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就近在咫尺。那是姜晚的声音!姜榆禾的心脏猛地一缩,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回头看看妹妹是不是在身后。
可她的理智告诉她,不能回头。老板娘说过,不管听见谁叫她,都别回头,那可能是水里的东西在引诱她。
“姐,我好冷……”姜晚的声音带着哭腔,越来越近,“水里好黑,我找不到路,你快回头看看我,我就在你身后……”
姜榆禾的脚步停住了,她的身体开始发抖,手里的香囊变得滚烫,烫得她手心发疼。她能感觉到,身后的气息越来越浓,那股湿冷的感觉几乎要将她包裹住。她甚至能听见妹妹的呼吸声,微弱的,带着水汽的,就在她的耳边。
“姐,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总帮我梳头发,你说我长头发好看……”姜晚的声音变得温柔起来,带着一丝怀念,“我现在就在梳头呢,你快回头看看,我梳得好不好看……”
姜榆禾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桥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她想起小时候,每次妹妹扎辫子,都要让她帮忙,还会对着镜子臭美半天,说自己是最漂亮的小姑娘。那些回忆像一把刀,割得她心口发疼。她忍不住了,想要回头,想要看看妹妹是不是真的在身后。
就在她的脖子刚要转动的时候,手里的香囊突然变得滚烫,像是要烧起来一样。姜榆禾猛地回过神来,想起老板娘的叮嘱,赶紧停下了动作,死死地盯着桥面,不再去听身后的声音。
“姐,你为什么不回头?你是不是不爱我了?”姜晚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带着一丝怨毒,“你是不是不想救我了?我好痛苦,你快下来陪我!”
随着声音的变化,一股巨大的力量突然从身后袭来,抓住了她的胳膊!那力量冰冷刺骨,像是无数根水草缠住了她的手臂,指甲深深嵌进她的肉里,疼得她几乎要叫出声来。她能感觉到,那双手没有温度,皮肤是黏腻的,还带着河泥的腥气,像是刚从淤泥里捞出来的一样。
姜榆禾拼命挣扎,想要甩开那双手,可那力量却越来越大,把她往桥边拖去。她的双脚在桥面上打滑,朝着桥边的栏杆撞去。她死死地抓住桥栏,指甲嵌进青苔里,渗出血来,可还是抵挡不住那股力量的拉扯。
“不!”姜榆禾尖叫起来,她再也忍不住,猛地回头……
身后什么都没有。桥面上空荡荡的,只有月光和她的影子。可那股抓住她胳膊的力量还在,冰冷的,黏腻的,带着腥气。她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胳膊,胳膊上没有手,只有几道深褐色的痕迹,像是水草的印记,还在慢慢渗出血来。
“嘻嘻……”
一阵诡异的笑声突然从桥底下传来,轻飘飘的,带着一丝戏谑。姜榆禾猛地抬起头,朝着桥底下望去。
河面上,不知何时浮起了十几具尸体。
那些尸体都穿着民国时期的蓝布旗袍,有的旗袍已经破了,露出苍白的皮肤,皮肤上还沾着绿色的水草和黑色的淤泥。有的尸体的裙摆被水流掀起,能看见她们的脚,脚趾甲缝里塞满了河泥,脚趾是蜷缩的,像是在临死前还在拼命挣扎。
她们的头发都很长,黑色的,散在水面上,像一团团黑色的海藻,随着水流轻轻晃动。头发里缠着绿色的水草和银色的小鱼,小鱼在头发里钻来钻去,尾巴拍打着水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溅起细小的水花。
最让姜榆禾恐惧的是,这些尸体的双手都僵硬地举在头顶,手指张开,像是在梳理头发。她们的动作机械而缓慢,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梳头的动作,指甲在月光下泛着青黑色的光,看起来锋利无比。
而她们的脸——姜榆禾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那些尸体的脸都浮肿得厉害,皮肤是青白色的,像是泡在水里很久了。她们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浑浊的眼球上蒙着一层灰,却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眼珠,正直勾勾地盯着桥上的她!不管她怎么移动视线,都觉得那些眼睛在跟着她,带着一丝怨毒和渴望,像是要把她拖进水里,和她们一起沉在河底。
“啊!”姜榆禾尖叫起来,想要往后退,可双脚却像是被钉在了桥面上,动弹不得。她能感觉到,桥底下的那些尸体正在朝着她的方向漂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们的头发在水面上展开,像一张巨大的网,朝着桥面蔓延过来,几乎要碰到她的脚。
突然,她的目光被最中间的那具尸体吸引住了。
那具尸体穿着一条白色的棉布连衣裙,裙摆已经被河水泡得发白,还沾着绿色的水草。虽然尸体的脸也浮肿得厉害,可姜榆禾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她的妹妹,姜晚!
姜晚的头发散在水面上,长长的,黑色的,里面缠着几根水草和一条银色的小鱼。她的双手也举在头顶,保持着梳头的姿势,手指僵硬地张开,指甲缝里塞满了河泥。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浑浊的眼球直勾勾地盯着姜榆禾,嘴唇微微张开,像是还在叫她“姐”。
“晚晚!”姜榆禾的眼泪汹涌而出,她想要冲下去,想要把妹妹从水里拉上来,可那股抓住她胳膊的力量还在,把她往桥边拖去。她能感觉到,妹妹的尸体正在朝着她的方向漂过来,头发已经碰到了她的脚踝,冰凉的,黏腻的,带着河水的腥气。
“姐,下来陪我吧……”姜晚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是从九幽地狱中传来一般,带着丝丝缕缕的水汽,萦绕在姜榆禾的耳畔。
这声音中透露出无尽的孤寂和哀怨,让姜榆禾的心头猛地一紧。她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水面,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
突然,一阵“咯咯”的笑声划破了寂静,这笑声异常诡异,尖锐得如同指甲划过玻璃一般,直刺人耳膜,令人毛骨悚然。
姜榆禾惊恐地发现,那些原本漂浮在水面上的尸体,此刻竟然都开始发出这种诡异的笑声。她们的梳头动作也变得越发急促起来,手指在头发里疯狂地穿梭着,带出更多的水草和小鱼。
随着尸体们的动作,水面上的腥气愈发浓烈,如同一股墨绿色的瘴气,迅速弥漫开来,几乎要将人窒息。
姜榆禾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拖拽着,缓缓地向桥边靠近。她拼命挣扎,但那股力量却如同铁钳一般紧紧地抓住她,让她无法挣脱。
她的半个身子已经探出了桥栏,只要再往前一点,她就会坠入那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透过朦胧的水汽,姜榆禾清晰地看到了妹妹浮肿的脸,那张脸在水中显得格外苍白,毫无血色。妹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神中充满了怨毒和不甘,仿佛在责怪她为什么还不下来陪自己。
姜榆禾的心跳愈发急促,她能感觉到河水里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那些眼睛冰冷而怨毒,似乎在等待着她掉下去,成为她们中的一员。
“不!我不能下去!”姜榆禾猛地回过神来,她想起了老板娘给她的香囊,想起了老板娘说的话,“实在不行,就把香囊扔向水里,或许能救你一命。”
她用尽全力,将手里的香囊朝着桥底下的尸体扔了过去!
香囊在空中划过一道红色的弧线,落在了妹妹的尸体旁边。“嗤——”的一声,香囊接触到水面的瞬间,突然冒出一股白色的浓烟。浓烟带着艾草和朱砂的味道,迅速在水面上蔓延开来,将所有的尸体都笼罩在里面。
“啊!”
一阵凄厉的尖叫突然从浓烟里传来,尖锐得像是要刺穿耳膜。那些尸体在浓烟里剧烈地挣扎起来,双手胡乱地挥舞着,想要躲开浓烟的包围。她们的皮肤接触到浓烟后,开始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是被火烧到一样,冒出黑色的烟雾。
抓住姜榆禾胳膊的力量瞬间消失了。姜榆禾踉跄着往后退,跌坐在桥面上,大口地喘着气。她看着水面上的浓烟,看着那些尸体在浓烟里挣扎,身体慢慢变得透明,像是在被浓烟吞噬。
妹妹姜晚的尸体在水中不停地挣扎着,仿佛想要挣脱某种束缚。她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清明,直直地看向姜榆禾,嘴唇微微颤动,似乎在努力传达着什么信息。
姜榆禾虽然无法听到妹妹的声音,但她看懂了妹妹的口型。那是一句简单而又沉重的话:“姐,好好活下去。”
这句话如同重锤一般狠狠地砸在姜榆禾的心上,她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涌出。她想要回应妹妹,告诉她自己一定会好好活下去,可是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一点声音。
就在这时,妹妹的尸体开始慢慢变得透明,就像其他的尸体一样,逐渐消失在水面上的浓烟之中。姜榆禾瞪大了眼睛,想要抓住妹妹的手,却只抓到了一片虚无。
浓烟渐渐散去,水面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可怕的噩梦。然而,那股潮湿的腥气依旧萦绕在空气中,让人作呕。还有桥面上姜榆禾指甲留下的血痕,醒目而刺眼,无情地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姜榆禾呆呆地坐在桥面上,身体因为过度的悲伤而微微颤抖着。她知道,妹妹已经永远地离开了她,可她也终于找到了妹妹,终于知道了妹妹失踪的真相。
她缓缓地伸出手,想要触摸那片曾经吞噬了妹妹的水面,却只摸到了一片冰凉的空气。那股凉意顺着手指传遍全身,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月亮也逐渐被阳光所掩盖,缓缓消失在天空之中。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洒在河面上,泛起一片片金色的波光,宛如无数细碎的金子在水面上跳跃。
姜榆禾缓缓地站起身来,她的身体有些僵硬,仿佛被昨晚的经历所冻结。她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脚步踉跄地走下望归桥。每一步都显得那么艰难,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然而,她并没有离开青川古镇。相反,她径直走向了镇上的派出所,决心将昨晚发生的一切告诉警察。
起初,警察对姜榆禾的讲述持怀疑态度。他们认为她可能是因为过度担心妹妹的安危,而产生了幻觉。毕竟,望归桥在夜晚常常被雾气笼罩,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
但是,当姜榆禾带着警察来到望归桥,指着桥面上的血痕和栏杆上的抓痕时,警察们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这些痕迹显然不是凭空出现的,它们似乎在诉说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警察们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们迅速组织人手,对望归桥底下的河水和淤泥进行了全面的打捞和挖掘。经过数天的艰苦努力,他们终于从河底的淤泥中挖出了许多破碎的衣物和首饰。
在这些物品中,有一枚银色的戒指格外引人注目。戒指的内壁刻着一个“晚”字,那正是姜榆禾在妹妹十七岁生日时送给她的礼物。妹妹一直将这枚戒指戴在手上,视若珍宝。
看到这枚戒指,姜榆禾的心如刀绞。她知道,妹妹一定遭遇了不幸,而这枚戒指,或许是唯一能证明妹妹存在过的证据。
除此之外,警察还从淤泥里挖出了一把梳子,这把梳子是木质的,由于长时间浸泡在淤泥中,已经腐朽得非常厉害。它的梳齿上还缠着几根黑色的长发,仿佛在诉说着它曾经的主人在临死前还在用它梳理头发的情景。
后来,经过法医的专业鉴定,那些从淤泥里挖出的衣物和首饰,毫无疑问地被证实属于三年前失踪的姜晚。而那把梳子上的头发,经过dNA比对,也确凿无疑地被确认为是姜晚的。
青川古镇的人们听闻此事后,都感到既害怕又唏嘘。镇上的老人们纷纷议论道,那些沉塘的女子怨气太重,才会在月圆之夜出来寻找替死鬼。而姜晚的突然出现,也许不仅仅是为了提醒她的姐姐,更是为了让自己的灵魂得到安息。
半个月后,青川古镇的居民们经过深思熟虑,最终集体决定拆掉那座令人心生恐惧的望归桥。他们在原来的地方建造了一座全新的桥,并将其命名为“安归桥”。这座桥承载着人们对那些逝去灵魂的祈愿,希望它们能够在另一个世界里得到安宁。同时,人们也衷心地希望,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因为这座桥而失踪,悲剧不再重演。
拆桥的时候,工人从桥身的石头缝里挖出了很多头发,黑色的,长长的,缠在一起,里面还缠着小鱼的骨头和绿色的水草。那些头发像是长在石头里一样,怎么也清理不干净,最后工人只能用火烧掉,烧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哭声,像是那些女子的怨气还在。
姜榆禾没有等到安归桥建成,就离开了青川古镇。离开的那天,天放晴了,阳光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的。她站在河边,看着河水缓缓流淌,手里攥着那枚从淤泥里挖出来的银色戒指,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她知道,妹妹已经安息了。那些沉塘的女子,或许也因为香囊的作用,怨气消散了不少。以后的月圆之夜,望归桥底下再也不会有浮尸梳头的诡异景象了。
回到城市后,姜榆禾努力地适应着新的生活节奏。她投递了许多简历,参加了多场面试,最终成功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这份工作虽然忙碌,但让她感到充实和满足。
在新的工作环境中,姜榆禾结识了一些新的朋友,他们都很友善和热情。她逐渐融入了这个新的圈子,生活也渐渐步入正轨。
然而,在她内心深处,始终有一个无法抹去的伤痛——她的妹妹。她将妹妹的照片和那枚戒指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精致的盒子里,然后将盒子藏在抽屉的最深处。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会悄悄地打开抽屉,拿出那个盒子,凝视着照片上妹妹的笑容,回忆起和妹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每当月圆之夜,姜榆禾的思绪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回到青川古镇的望归桥上。她会想起那些浮在水面上的尸体,想起她们举在头顶的双手,想起她们浑浊的眼睛,还有妹妹最后那句“姐,好好活下去”。这些画面如同噩梦一般在她脑海中不断浮现,让她无法入眠。
有时候,姜榆禾还是会在睡梦中回到那个可怕的场景。她站在安归桥上,远远地看见妹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站在河对岸,对着她微笑着挥手。她满心欢喜地想要跑过去,和妹妹相拥,但当她迈出脚步时,河面上却突然泛起一层薄薄的雾气,将妹妹的身影渐渐掩盖。她心急如焚,拼命地呼喊着妹妹的名字,然而雾气却越来越浓,最终完全挡住了她的视线。
当雾气散去,河对岸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阳光洒在水面上,泛着金色的波光。姜榆禾茫然地站在桥上,心中充满了失落和痛苦。
每次从梦境中苏醒过来,姜榆禾总是会静静地坐在窗边,凝视着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仿佛它能给她带来一丝慰藉。她的手中紧紧握着那枚银色的戒指,那是她与妹妹之间的唯一联系,也是她心中永远无法割舍的牵挂。
她深知,妹妹虽然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但她的灵魂却从未真正离开过。在每个月圆之夜,妹妹都会默默地守护在她的身旁,无论是在她能看到的地方,还是在那看不见的角落。这种感觉既让她感到温暖,又让她心生悲凉。
而在青川古镇的望归桥上,那些曾经令人毛骨悚然的传说和逝去的灵魂,都随着新桥的建成而逐渐被人们淡忘。如今的望归桥已不再是那个充满恐惧和神秘的地方,它已成为了一座普通的桥梁,连接着古镇的两端。
然而,偶尔当人们提起这座桥时,老人们的脸上还是会流露出一丝恐惧和唏嘘。他们会说起那个月圆之夜浮尸梳头的故事,说起那个为了寻找妹妹,毫不畏惧地面对怨灵的勇敢姑娘。这些故事在岁月的流逝中,或许已经失去了一些原本的恐怖色彩,但它们依然在人们的记忆深处留下了深深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