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侯府的演武场,历来是萧宏考校诸子武艺、磨砺子弟血性的地方。今日,寒风卷着沙尘,更添几分肃杀。
萧宏高坐观武台,神色威严,赵氏、柳氏、苏氏等女眷则坐在稍远些的凉棚下观战。
白昭月与白瑶光亦在其列。
场中,萧宸、萧衍、萧焕、萧昱四人皆身着劲装,肃然而立。萧宸神色沉稳,萧焕左顾右盼,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萧昱则一如既往地低眉顺目,尽量降低存在感。
唯有萧衍,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戾气,目光时不时扫过萧宸,最终,如同锁定猎物般,牢牢钉在了萧昱身上。
流民之事,他本想借机揽功,打压萧宸,却被萧昱暗中“点拨”给搅黄了,反让萧宸在父亲面前得了好。这口气,他憋了许久,却苦于找不到由头发作。
今日演武,正是泄愤立威的好时机——动不了萧宸,还动不了他这个“拥趸”吗?
考校先从骑射开始。萧宸箭术尚可,虽非百发百中,却也中规中矩。萧焕敷衍了事,勉强射中靶缘。
轮到萧衍,他深吸一口气,挽弓如满月,眼神凶狠,仿佛将那箭靶当成了仇敌,“嗖嗖嗖”三箭连珠,虽未全中靶心,却也力道十足,深深钉入靶上,引得场边他麾下的柳虎等人一阵叫好。
最后是萧昱。他拿起弓,动作显得有些生疏。搭箭,开弓,手臂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四弟,可得拿稳了,别让弓弦伤着自己。”萧衍在一旁抱臂冷笑,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人听见,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
萧昱仿佛没听见,屏息,放箭。那箭飞出去,离靶心尚有丈余。
“噗——”萧衍身后的柳虎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第二箭,偏得更远。
第三箭,甚至脱了靶。
场边响起一阵压抑的低笑声。白瑶光在凉棚下微微蹙眉,觉得有些丢脸。
白昭月则握紧了袖中的手,面色平静,眼底却藏着一丝担忧。
凉棚下,萧宸见到萧昱被如此当众羞辱,眉头紧紧锁起。他身为世子,虽有时优柔,却也深知维护兄弟表面和睦、保持自身仁厚形象的重要性。
萧衍此举,不仅是在打压萧昱,更是在挑战他作为世子的威严——打狗尚需看主人,何况萧昱还是支持他的人。
他忍不住出声,语气带着规劝与一丝不悦:“三弟,演武较技,胜负乃常事,何必言语如此刻薄?四弟性情温和,不擅武艺,你作为兄长,当多加指点才是。”
萧衍正在气头上,闻言更是火冒三丈,冷哼一声,语带讥讽:“大哥倒是会做人!只是这靖侯府,光会读书做人可不行,还得有真本事!
我可不像有些人,只会躲在别人身后摇旗呐喊!”他这话连消带打,既顶撞了萧宸,又再次羞辱了萧昱。
萧宸被他噎得脸色一沉,还想再说,却被赵氏用眼神制止。赵氏低声道:“宸儿,慎言。衍儿鲁莽,你与他争执,徒失身份。”
萧宸只得忍下这口气,心中对萧衍的跋扈更添不满,同时也对因自己而受牵连的萧昱,生出几分真实的愧疚。
而另一边的萧焕,则完全是一副事不关己、甚至觉得颇为有趣的模样。他斜靠在椅背上,手里还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佩,看着场中的冲突,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
见萧衍将萧昱逼得狼狈不堪,他非但没有同情,反而觉得像看戏一样。他甚至侧过头,对身旁伺候的元宝低声笑道:
“瞧三哥那凶神恶煞的样子,跟要吃人似的。四弟也真是,明明不行就别上去嘛,瞧这灰头土脸的。” 语气轻佻,全然不顾及兄弟情分,只觉这是一场供他消遣的闹剧。
萧衍得意地扬起下巴,走到萧昱面前,几乎是用鼻孔看着他,言语极尽羞辱:“四弟,你这箭法,怕是连三岁稚童都不如?
整日里只知道躲在屋里读那些酸腐文章,手无缚鸡之力,简直丢尽了萧家男儿的脸面!我看你也就只配给大哥提提鞋,当个应声虫了!”他声音洪亮,可以让全场都听得清楚。
萧昱低着头,脸上适时地露出窘迫和一丝屈辱,紧抿着唇,没有反驳。
萧宏在观武台上看着,眉头微蹙,却并未出声制止。他也想看看,这个一贯表现平平的四子,究竟能忍到何种地步。
骑射结束,接下来是近身搏击演练。萧衍立刻找到了继续发难的机会。
“父亲!”萧衍对着观武台拱手,声音带着一丝挑衅,“骑射乃远攻之术,不足以显真本事。儿臣想与四弟切磋一下拳脚,也好让四弟……活动活动筋骨,免得生锈了。”
他刻意将“切磋”二字咬得极重,眼中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芒。
柳虎等人立刻高声附和:“三公子所言极是!”“让四公子也展示展示身手嘛!”
场边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谁都看得出,这绝非简单的“切磋”。
萧宏目光扫过萧衍,又看了看垂首不语的萧昱,沉吟片刻,沉声道:“准。点到为止。”
萧衍脸上露出一抹狞笑,转向萧昱,捏了捏拳头,骨节发出咔吧的声响:“四弟,请吧?放心,兄长我会好好‘指点’你的。”
听到萧衍提出近身搏击,萧宸的脸色更加难看。他深知萧衍下手没轻没重,心中担忧更甚,再次开口:“父亲,拳脚无眼,既是切磋,还是……”他想说“还是换个其他的”,或者至少强调“点到为止”。
然而他话未说完,就被观武台上萧宏沉稳而不容置疑的声音打断:“准。点到为止。” 萧宸的话卡在喉咙里,只能无奈地坐下,紧握的拳头显示出他内心的无力与焦灼。
他既怕萧昱受伤,更怕萧昱当众被打得毫无尊严,连带着支持世子的势力也跟着颜面扫地。
萧焕则眼睛一亮,似乎觉得这比枯燥的射箭有意思多了,稍稍坐直了身体,一副准备看好戏的样子,还顺手从元宝捧着的食盒里拿了块点心。
萧昱心中凛然,知道这场殴打恐怕难以避免。他不想显露真实实力,只能尽力周旋,盼着父亲早些叫停。
两人在场中站定。萧衍毫不客气,大喝一声,如同猛虎下山般扑向萧昱,一拳直捣其面门,力道刚猛,带着风声,显然没有丝毫“点到为止”的意思。
萧昱急忙侧身闪避,动作略显狼狈,险险躲过。
“躲?我看你能躲到几时!”萧衍攻势更猛,拳脚如同疾风骤雨,招招狠辣,逼得萧昱连连后退,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身上已挨了好几下不轻不重的拳脚,衣衫沾上了尘土。
凉棚下,白昭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出萧衍是存心下重手,再这样下去,萧昱即便不受重伤,也必定会狼狈不堪,颜面尽失。
她袖中的手悄悄探入一个随身携带的锦囊,那里有她近日配置的一些小玩意儿,其中就有一种研磨得极细的草药粉,气味清淡,但若吸入鼻腔,会引发短暂的强烈刺痒,令人忍不住打喷嚏。
就在萧衍再次聚力,准备一记重腿将萧昱扫倒在地时,白昭月指尖微动,一粒几乎看不见的药粉被她巧妙弹出,借着风势,精准地飘向了萧衍的鼻端。
萧衍正全力施为,忽觉鼻中一阵难以忍受的奇痒袭来,那痒意直冲脑门,完全不受控制——“阿嚏!!!”
当萧衍那个突兀而狼狈的喷嚏打出,并单膝跪地时,萧宸先是愕然,随即猛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下来。虽然不明所以,但好在四弟无恙。
他立刻站起身,对着场中沉声道:“三弟!看来你今日身体不适,还是快些停下吧!” 这次,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世子威仪,试图借此机会终止这场不平等的“切磋”。
而萧焕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赶紧用袖子掩住嘴,但肩膀却控制不住地抖动。他觉得萧衍那副打喷嚏打到差点摔倒的样子实在太滑稽了,简直比百戏园的伶人还有趣。
他凑近元宝,压低声音笑道:“瞧见没?三哥这威风……可真够响亮的!” 全然没注意到身旁母亲苏氏警告的眼神和柳氏那边投来的杀人般的目光。
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猛地打出!萧衍全身聚力瞬间溃散,踢出的腿动作严重变形,整个人因为喷嚏的惯性向前一个趔趄,下盘不稳,竟“噗通”一声,单膝跪跌在地,虽然立刻用手撑住没有完全趴下,但那姿势已是极其狼狈滑稽!
而被他攻击的萧昱,则因为一直处于闪避状态,恰好“侥幸”地避开了他这失控的一击,安然无恙地站在一旁,只是呼吸略显急促,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愕。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场边瞬间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更加压抑却明显的嗤笑声。柳虎等人的叫好声卡在喉咙里,脸色尴尬。
观武台上,萧宏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他看得分明,萧衍那一下若非突然失控,力道足以让萧昱骨断筋折!
“够了!”萧宏一声怒喝,声震全场。
萧衍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满脸涨得通红,又是羞愤又是疑惑,他根本不明白自己刚才怎么会突然打那么大一个喷嚏。
萧宏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萧衍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与怒气:“萧衍!你眼中可还有‘点到为止’这四个字?!出手狠辣,心浮气躁,只想着一味蛮攻!你以为这是战场杀敌吗?这是兄弟切磋!”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冰冷,“勇猛有余,沉稳不足!空有一身力气,却不懂得动脑子!衍儿,你何时才能学会凡事三思而后行?!如此心性,如何担当大任?!”
听到父亲如此严厉的斥责,尤其是最后那句“如何担当大任”,萧宸心中五味杂陈。一方面,他乐见打压萧衍的气焰;另一方面,父亲偶尔流露出的对萧衍勇猛的潜在认可,也让他感到一丝隐忧和不是滋味。
他默默坐回位置,心中盘算着要更加倚重萧昱的才智,也要设法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
萧焕则缩了缩脖子,觉得父亲发火的样子有点吓人,顿时收敛了笑容。他偷偷瞄了一眼脸色铁青的萧衍,心里嘀咕:“还好我没上去,不然挨骂的就是我了。”
他打定主意,以后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情还是躲远点,继续收集他的奇珍异宝、听听小曲才是正经。
这番斥责,如同冰水浇头,让萧衍瞬间清醒,却也让他心中的怒火燃烧得更加炽烈。他不敢反驳父亲,只能死死攥紧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毒蛇般扫过一旁看似惊魂未定的萧昱,以及凉棚下面色平静的白昭月。
虽然毫无证据,但他本能地将这次意外的出丑归咎于这对夫妇!一定是他们搞的鬼!
“儿臣……知错。”萧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愤恨地退到场边,那眼神,恨不得将萧昱生吞活剥。
萧宏余怒未消,挥袖宣布演武结束。
萧昱走到白昭月身边,两人目光短暂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与了然。他们知道,经此一事,萧衍的恨意已如野火,再难遏制。未来的路,恐怕更要步步惊心了。
而萧昱,在父亲那句“担当大任”的斥责背后,似乎也隐约捕捉到了一丝不同于以往的、极其复杂的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