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祁同伟自己的脚步声在回响,一下,又一下,敲击着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声音在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口袋里的私人手机震动起来。
他停住脚步,掏出手机。
屏幕上亮起的两个字,让他刚刚在会议室里竖起的所有防备,开一道缝。
老师。
他站在原地,任由手机在掌心持续震动。
走廊尽头的窗外,是京州辉煌的夜景,万家灯火,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网住了所有人,也包括他。
最终,他还是按下接听键。
“喂,老师。”
电话那头没有立刻传来声音,只有一阵细微的电流声,压抑得让人心慌。
过了几秒,高育良那熟悉的声音响起,不带怒火,也不带往常的温和,只有一种刻意维持的平稳。
“同伟,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这是一个命令,一个老师对学生,一个上级对下级的惯常命令。
祁同伟没有移动脚步,他把目光投向窗外的城市夜色。
“老师,时间不早了,您也忙了一天,该休息了。”
他的回答很恭敬,但内容却是拒绝。
“有什么事情,在电话里说也是一样的。”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祁同伟能想象得到,高育良此刻正坐在他那间熟悉的办公室里,背靠着那面巨大的书墙,手里或许还握着那支他用了多年的钢笔。
“祁同伟。”高育良连名带姓地叫他,
“你觉得,我们之间的事情,是电话里能说清楚的吗?”
“你今天在常委会上,做的好大事啊。”
这句话,终于带上情绪,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沉的,复杂的质问。
“老师,我只是在履行我的职责。”祁同伟的回答,和他在会议室里的发言,一字不差。
“职责?”高育良的声音陡然拔高,“你的职责,就是把汉东官场这潭水,彻底搅浑?”
“你的职责,就是把李达康往死里得罪?他是什么脾气,你不知道吗?你把他小舅子办了,京州以后还有你的好日子过?”
“你知不知道,你这么一搞,我们汉大帮多少人要跟着你提心吊胆!”
高育良的话,一句比一句重。
他没有提什么大道理,他提的是最现实的政治利益,是派系,是人情,是祁同伟未来的处境。
这是在敲打他,也是在提醒他,更是试图将他从沙瑞金的战车上,重新拉回到自己的阵营里。
祁同伟没有出声,他静静地听着。
高育良的语调忽然变了,变回了那个熟悉的,循循善诱的老师。
“同伟,你是我看着一步步走上来的。你的能力,你的野心,我比谁都清楚。新书记刚来,想烧三把火,这很正常。你想当那把最快的刀,我也理解。可你有没有想过,刀,是会卷刃的,是会被扔掉的。”
“你把自己变成了沙瑞金手里的一把刀,可你跟了他多久?你了解他吗?他今天能用你来砍李达康,明天就能用别人来砍你!”
“只有我们自己人,才是最可靠的。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欧阳瑞那个案子,缓一缓,不要搞得那么大。给李达康一个台阶下,也是给你自己留一条后路。”
走廊里的冷风从窗户的缝隙里灌进来,吹在他的后颈上,他却毫无感觉。
老师的话,句句在理,句句都是为他“着想”。
如果放在几个小时前,他或许真的会动摇。
但现在,不会了。
“老师,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祁同伟开口。
“但您想过没有,什么是大局?”
“五百亿美金的投资,是汉东省的大局。沙书记要一个清朗的投资环境,是汉东省的大局。”
“在这个大局面前,李达康书记的情绪,我们汉大帮的前途,甚至我祁同伟个人的得失,都不重要。”
他顿了顿。
“我不是在给沙书记当刀。”
“我是在为汉东省的未来,披荆斩棘。”
“这是沙书记的决心,也是我的职责。”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但电话那头的高育良,却听出了其中真正的含义。
祁同伟这是在告诉他,他选的,是新书记的“大局”,而不是汉大帮的“格局”。
高育良的呼吸声,透过听筒清晰地传来,变得粗重。
“好一个为汉东省的未来披荆斩棘!”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祁同伟!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非要一意孤行?!”
“我还是汉东省的省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你这个公安厅长,是不是连我的话,都不准备听了?”
图穷匕见了。
最后的师生情分,最后的上下级关系,都被高育良摆在了台面上。
这是最后的通牒。
祁同伟垂下拿着电话的手。
他看着走廊尽头那面墙上,“忠诚”两个鲜红的大字,在灯光下有些刺目。
“老师。”
他再次开口。
“您永远是我的老师,这一点,我祁同伟到死都承认。”
电话那头的高育良,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有任何缓和。
“但是,”祁同伟的话锋一转,“这次的‘扫黑除恶专项行动’,性质特殊,影响重大。”
“在常委会上,沙书记已经明确指示。”
“由我担任专项行动领导小组组长,负总责。”
“行动中的一切进展、所有事务,绕开所有中间环节,直接向沙书记本人汇报。”
“这是命令。”
走廊里的空气,彻底凝固了。
祁同伟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重锤,把他和高育良之间那根名为“师生”、名为“派系”的绳索,一寸一寸地,砸得粉碎。
绕开所有中间环节。
直接向沙书记本人汇报。
这不仅仅是在宣示权力,这是在划清界限。
他,祁同伟,从今天,从这一刻起,不再是汉大帮的祁同伟,不再是高育良羽翼下的那个学生。
他是沙瑞金的祁同伟。
是汉东省扫黑组的组长。
电话那头,是死一样的寂静。
很久,久到祁同伟以为通话已经中断。
高育良的声音才再次响起,那是一种祁同伟从未听过的冰冷。
“好。”
只有一个字。
“好一个祁同伟。”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
祁同伟拿着手机,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
他看着慢慢暗下去的屏幕,那上面“老师”两个字消失不见。
他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只是将这部私人手机,塞回了上衣的内侧口袋,那个位置,离心脏很近,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他迈开脚步,继续向前走。
就在这时。
另一部工作手机,在他的裤子口袋里,突兀地,沉重地,震动一下。
祁同伟的脚步,再一次停下。
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
来电显示的姓名,只有三个字。
田国富。
省纪委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