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的气氛,因为林峰变得古怪。
那份被他放在沙瑞金餐盘旁的文件。
岩台市委书记举着分酒器的手悬在半空,笑容凝固在嘴角,进退两难。
整个宴会厅的嗡嗡交谈声,不知不觉间低了下去,所有人都用余光打量着这诡异的一幕。
沙瑞金没有看文件,也没有看林峰。
他只是用餐巾擦了擦手,然后才拿起那份并不算厚的文件夹,在手里轻轻掂了掂。
“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
他的声音很平,听不出喜怒。
“不过饭桌上,谈工作,容易消化不良。”
说完,他并没像岩台书记预想的那样,把文件不屑地丢开,而是不紧不慢地将其放在自己身侧的空椅子上。
岩台书记的心沉了下去,却又升起一丝侥幸。
没扔,就是还有机会?
他看不懂,在场的绝大部分人也看不懂。
这种不确定性,比直接的呵斥更让人坐立难安。
后半场晚宴,再无人敢上前敬酒。
那张空椅子和上面的文件,成了一道无形的墙,隔绝了所有人的阿谀和试探。
……
第二天,启动仪式现场。
锣鼓喧天,彩旗飘扬。
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下,人头攒动。
从十里八乡赶来的老乡,扛着长枪短炮的媒体记者,将这片荒地围得水泄不通。
主席台边缘,岩台市委书记容光焕发,昨晚的忐忑一扫而空。
沙书记不仅亲自出席,还带上了高育良!
这是何等重视!
他压低声音,对身旁同样兴奋的市长说:“看见没有,老百姓的热情,媒体的阵仗!这都是写在纸上,拍在电视里的政绩!”
市长搓着手,连连点头:“书记说的是!等这个物流中心建起来,咱们岩台的经济,至少能往前跨十年!”
“十年?格局小了!”书记哼了一声,肥硕的手指点了点远处黑压压的人群,
“这是个会下金蛋的母鸡!以后星宇集团的货都要从我们这里走!光是配套产业,就够我们吃得满嘴流油了!”
两人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升迁的阶梯仿佛已在脚下铺开。
冗长的领导致辞终于轮到林峰。
在一片几乎要掀翻顶棚的掌声中,林峰走上台。
他依旧是一身简单的休闲装,两手空空,没有讲稿。
他走到麦克风前,台下的喧嚣渐渐平息。
“我叫林峰。”
“很多人知道,我是从岩台走出去的。”
他的开场白简单得有些过分,却让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今天,我带钱回来了。”
一句话,直白粗暴,却胜过所有华丽的辞藻。
“星宇集团将在这里,正式投资十个亿,建设一个智能物流中心。”
“轰!”
人群彻底炸开!十个亿!
这个数字像一颗重磅炸弹,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岩台市委书记和市长激动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奋力鼓掌,手掌拍得通红。
林峰抬手,往下压了压,会场再次安静。
“这十个亿,只是第一笔。”
“我林峰挣了钱,就不会忘了这片土地。”
“除了物流中心,星宇集团还会成立一个专项扶贫基金。所有从岩台贫困山区招募的员工,除了正常工资,每年还能额外获得基金分红。”
“我只有一个要求。”林峰的视线扫过台下第一排的岩台市委班子,
“我投进来的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实处。谁敢伸手,别怪我林峰翻脸不认人。”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
台下的乡亲们却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和叫好声。
岩台书记的脸色变了一下,但随即笑得更加灿烂。
年轻人嘛,财神爷嘛,有点脾气正常!
他已经想好了,等会就当着媒体的面立下军令状,保证监管好每一分钱。
林峰鞠躬下台,掌声经久不息。
祁同伟站在人群中,看着那个年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主持人正要上台串场,主席台正中央的沙瑞金,却毫无征兆地站起来,径直走向麦克风。
所有摄像机瞬间调转方向,对准了他。
岩台市委书记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被巨大的狂喜淹没。
省委书记要亲自讲话!
这是天大的肯定!
他挺直了腰板,准备聆听最高领导的褒奖。
“刚才,林峰同志的话,大家都听到了。”沙瑞金扶了扶麦克风,
“一个从我们汉东走出去的年轻人,取得了了不起的成就,没有忘记家乡,带着资金,带着项目,回来反哺社会。这种精神,值得我们汉东所有的企业家学习。”
岩台书记脸上的笑容如菊花般绽放,他觉得今天就是他政治生涯最高光的时刻。
沙瑞金话锋一转。
“但是!”
两个字,让现场热烈的气氛陡然一凉。
“这么好的项目,这么重要的资金,省委很重视!”沙瑞金的声音拔高,
“我们绝对不能让企业家的心血白流!更不能让扶贫的款项,出任何差错!”
岩台书记脸上的笑容消失。
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沙瑞金的视线扫过岩台市委班子,平静却锐利。
“为了确保项目顺利进行,为了保证每一分钱,都能真正用在刀刃上,用到老百姓的身上。”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岩台所有干部的心上。
“我宣布!”
全场死寂。
“由省纪委、省公安厅、省审计厅,组成联合工作组!”
省纪委?
省公安厅?
省审计厅?
岩台市委书记手里的发言稿从指间滑落,飘落在地,他却浑然不觉。
他旁边的市长,嘴巴无意识地张开,整个人都僵住了。
“从即日起,工作组将正式进驻岩台市!”沙瑞金的声音响彻全场,
“全程协助,并监督项目的具体落实!对项目执行过程中出现的任何违规违纪问题,发现一起,查处一起,绝不姑息!”
仪式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草草收场。
高育良站起身,脸色铁青。
沙瑞金这一手,没有跟他这个政法委书记通过半点气,这是赤裸裸的越权!
“育良同志,等一下。”沙瑞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高育良转过身,看见不远处,几个穿着深色夹克的男人,正一左一右地“陪同”着脸色灰败的岩台市委书记,朝一辆不起眼的面包车走去。
“请您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
沙瑞金指着那个摇摇欲坠的背影,对高育令缓缓开口。
“育良同志,政法队伍的建设,要抓紧啊。”
“你看,一条小小的地头蛇,就能败坏我们这么好的投资环境。”
他的视线从那个背影上收回,落在高育良的脸上。
“这根子,到底烂在哪里了呢?”
沙瑞金说完,便转身离去,留给高育良一个萧瑟的背影和一整个难堪的岩台烂摊子。
人群散去,祁同伟快步走到林峰身边,刚想说点什么。
林峰却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下巴朝一个方向点了点。
祁同伟顺着看去,只见沙瑞金的秘书李学明正快步朝他们走来,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笑容。
“林总,祁厅长。”李学明先是客气地打了声招呼,然后将一份文件递给林峰,
“这是沙书记让我转交给您的,就是您昨晚给的那份。书记说,您的补充规划方案,他原则上同意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书记还说,汉东需要您这样的企业家,放手去干,省里是您最坚实的后盾。”
说完,李学明便转身离去。
祁同伟看着那份失而复得的文件,再看看不远处缓缓开走的省委一号车,他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从昨晚的饭局开始,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个年轻人的算计之内。
而他自己,也是这盘棋上的一颗棋子。
就在这时,祁同伟的私人手机急促地响起来。
他掏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的号码,刚刚舒展的眉头又紧紧锁在了一起。
电话是京州市局的负责人打来的。
“喂?”
电话那头传来焦急万分的声音:“祁厅,不好了!星宇集团在京州的工地上,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