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谈一局?”
萧煜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晚月色不错,落在苏澈耳中却不啻于惊雷。
宴席刚散,酒气未消,权贵将领们刚刚退去,留下满室狼藉和一种虚伪的热闹过后特有的冷清。这位王爷不去休息,却要留他一个刚刚摆脱罪籍的小小医师下棋?
这绝非闲情逸致。棋局如战局,更是心局。王爷是要在这方寸棋盘上,继续方才宴席间的试探,用另一种方式,剖开他的伪装,看清他的内里。
苏澈后背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棋艺尚可,源于前世养父的熏陶和锻炼脑力的需要,但在此刻,棋艺高低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在落子间掩饰自己的思维模式,如何在这场心智的博弈中既不显得愚蠢无能,又不能流露出任何可能引人怀疑的、超越这个时代或身份的敏锐与格局。
“属下……棋力粗浅,恐扰了王爷雅兴。”苏澈垂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萧煜已起身,走向旁边早已设好的棋枰,闻言并未回头,只淡淡道:“无妨。本王也只是消遣。”
语气不容拒绝。
苏澈只能硬着头皮跟过去,在萧煜对面跪坐下来。黑白两盒云子,温润生光,棋枰木质细腻,纹路清晰,皆非凡品。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酒气,混合成一种令人心神紧绷的气息。
“你执黑。”萧煜随意地将黑棋棋盒推到他面前,自己拈起一枚白子,指尖如玉,与白子相映生辉。
“是。”苏澈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执起一枚黑子,入手微凉。开局稳妥地落在了星位。
萧煜几乎不假思索,白子落下,占据另一星位。落子清脆,带着一种笃定的气势。
开局十几手,皆是寻常布局,看似风平浪静。苏澈步步为营,只求无过,下的全是中庸保守之着,仿佛一个谨小慎微的初学者。
萧煜似乎也不急,落子如飞,姿态闲适,目光却偶尔掠过苏澈低垂的眉眼和执棋的手指,观察着他最细微的反应。
棋局渐入中盘,黑白棋子开始纠缠。萧煜的棋风渐渐显露,凌厉而大气,看似随意落子,实则暗藏杀机,几步闲棋之后,往往能突然发力,形成合围之势,带着明显的军旅杀伐之气,善于弃子争先,大局观极强。
苏澈应对得越发吃力,额角渗出细汗。他刻意卖了几处破绽,弃了一些边角实地,显得左支右绌,仿佛即将溃败。
“你的棋,太过保守,失之怯懦。”萧煜忽然开口,落下一子,切断了一条黑棋大龙的归路,“如同医者,若只知固守成规,不敢行险,何以救必死之症?”
苏澈心中一动,这是在点他救治时的大胆之举?他沉吟片刻,谨慎地应了一手,道:“王爷教训的是。然行险需有凭仗,亦需审时度势。若无把握,贸然行险,恐非救人,实为害人。”他将话题引回医术,巧妙规避。
萧煜不置可否,又是一子落下,攻势更急:“若无当年韩信背水一战,何来汉家四百年基业?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拘泥小节,终难成大器。”
苏澈感到压力陡增,棋盘上白棋如大军压境,黑棋已被逼入绝境。他知道,再一味示弱退缩,反而显得虚假。必须适当展现一些挣扎和思考。
他凝神盯着棋枰,故作苦思良久,终于在一个不起眼处落下一子。这一子并非妙手,却恰好卡在了白棋攻势衔接的一个细微缝隙处,延缓了溃败的速度,展现出了一丝顽强的韧性和对细节的捕捉能力。
“哦?”萧煜似乎对这手棋略感意外,抬眼看了他一下,“倒是懂得断尾求生,觅得一线生机。看来,也并非全然怯懦。”
苏澈低头:“王爷攻势凌厉,属下唯有尽力周旋。”
“周旋?”萧煜语气莫测,忽然抛出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觉得,周莽为何会败?”
苏澈执棋的手猛地一颤,棋子险些脱手。他万万没想到,王爷会在棋局间突然提及这桩刚刚平息的叛乱。
他心脏狂跳,大脑飞速运转,斟酌着措辞:“周副将……利令智昏,勾结外敌,谋逆犯上,天理不容,自然……自然难逃败亡。”
“利令智昏?”萧煜重复了一句,指尖白子轻轻敲击棋枰边缘,发出规律的嗒嗒声,仿佛敲在苏澈心上,“你说,是何等巨大的利益,或是……何等可怕的威胁,能让一个堂堂边军副将,甘冒诛九族之风险?”
苏澈感到喉咙发干:“属下……不知。”
“是不知,还是不敢知?”萧煜的目光如同实质,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本王听说,你父亲苏文远下狱前,也曾有人许以高官厚禄,胁以全家性命……”
苏澈猛地抬头,眼中难以抑制地流露出震惊和痛楚!父亲!王爷再次提到了他的父亲!这是在用他家族的伤疤来刺探他的反应吗?!
他看到萧煜深邃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审视。
他立刻意识到失态,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重新低下头,声音沙哑:“家父……家父愚钝,不识时务,以致招来大祸……属下……不敢妄议朝堂之事。”
棋枰上,白棋大军已然合围,黑棋败局已定。
萧煜看着他那副隐忍压抑、却又在眼底深处藏着不屈火焰的模样,忽然失去了继续逼迫的兴趣。他将手中白子随意丢回棋盒,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罢了。棋艺果然粗浅,无趣。”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淡漠,“你退下吧。”
苏澈如蒙大赦,却又感到一种极大的屈辱和无力。他就像一个被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老鼠,所有的挣扎和掩饰,在对方眼中或许都一览无余。
他起身,恭敬行礼:“属下告退。”
转身离开的瞬间,他听到萧煜似乎极轻地自语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棋子……用得好,亦可翻身做主。”
苏澈脚步几不可查地一顿,没有回头,加快脚步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大厅。
走到王府门外,冷风吹来,他才发现自己内里的衣衫已被冷汗彻底浸透。回望那灯火通明却如同巨兽蛰伏的王府,他感到一阵深深的寒意。
今夜,他看似安然度过,实则每一步都走在刀尖。王爷的试探无处不在,从医术到心性,从反应到软肋……自己在他面前,几乎透明。
而那最后一句低语,是警告?是提醒?还是……某种暗示?
“棋子……亦可翻身做主……”
苏澈咀嚼着这句话,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坚定的光芒。
他绝不会永远做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
他握紧了拳,朝着医营的方向,迈步融入冰冷的夜色之中。
棋局暂歇,但心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