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三年，暮春的雨来得缠绵，去得也快。一场淅淅沥沥的雨过后，天空被洗刷得澄澈如蓝琉璃，连带着空气里都弥漫着草木与泥土混合的清新气息。
苏婉决定带明薇去城郊的静心寺祈福。
这念头并非一时兴起。连日来，老太太要将明薇送往庄子的话像块石头压在她心头，府里的汤药不见成效，柳姨娘的眼神又总带着若有似无的得意，她实在是愁肠百结，只想去寺里拜拜，求一份心安，也求菩萨保佑女儿能早日开口。
出发前，苏婉特意给明薇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浅碧色衣裙，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细密的云纹，走动时仿佛有流云缠绕。头上梳着两个饱满的发髻，各簪了一朵用珍珠串成的小莲花，映衬得那张本就粉雕玉琢的小脸愈发莹润。
“我们薇儿真好看。” 苏婉蹲下身，仔细抚平女儿裙摆上的褶皱，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到了寺里，要乖乖的，不许乱跑，知道吗？”
明薇看着母亲，眨了眨大眼睛，伸出小手，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她“听”见母亲心里在说：“菩萨保佑，一定要让薇儿好起来……只要薇儿能说话，我做什么都愿意……”
她知道母亲的期盼，也努力想回应，可喉咙里依旧发不出半点声音。
宋妈抱着明薇，跟在苏婉身后，一行人上了停在府门外的马车。马车是中等规制，车厢里铺着厚厚的锦垫，角落里放着一个小炭炉，驱散了雨后的微凉。
马车缓缓驶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
明薇靠在宋妈怀里，掀起车帘的一角，向外张望着。
街道上很热闹，小贩的叫卖声、行人的谈笑声、车马的铃铛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鲜活的市井画卷。
她的目光扫过街边的摊位，眼前的淡金色文字便此起彼伏地冒了出来：
“这糖人捏得不像样……还没我家小主人画的好看……”（停在糖人摊旁的一只麻雀）
“这布料摸着手感差得很……老板还想卖高价，黑心肝……”（布料摊前的一只老猫，懒洋洋地趴在柜台上）
“快点走快点走……再晚就赶不上早市了……”（拉车的老黄牛，喘着气心里念叨）
这些来自不同生灵的心声，像一串流动的音符，让明薇原本有些沉闷的心情轻快了些许。
她的目光落在街角一个卖活禽的摊位上，笼子里的鸡鸭鹅挤在一起，发出嘈杂的叫声。而它们心里的话，却满是惶恐：
“别抓我别抓我……我还不想死……”（一只肥硕的母鸡）
“这笼子太挤了……翅膀都快被压断了……”（一只大鹅）
明薇的小眉头微微蹙起，有些不忍地放下了车帘。
宋妈察觉到她的情绪，柔声哄道：“小姐是不是看累了？靠着歇会儿吧，到静心寺还要一阵子呢。”
明薇点了点头，靠在宋妈肩上，闭上眼睛。但她并没有真的睡着，耳边依旧“听”着马车外各种生灵的心声，也“听”着车厢里母亲轻轻的叹息。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车夫在外禀报：“夫人，静心寺到了。”
苏婉应了一声，整理了一下衣襟，率先下了马车。宋妈抱着明薇跟在后面。
静心寺坐落在城郊的半山腰，不算特别宏伟，却古意盎然。寺门是朱红色的，上面的漆有些斑驳，门楣上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静心寺”三个大字，笔力遒劲。
进了寺门，迎面是一尊弥勒佛，笑口常开，袒胸露腹。香炉里青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
苏婉带着明薇，先去偏殿换了素服，然后跟着寺里的小沙弥，往主殿走去。
山路是青石板铺成的，蜿蜒向上，两旁种着高大的松柏，枝叶繁茂，遮天蔽日。雨后的山路有些湿滑，宋妈小心地抱着明薇，一步一步地跟着。
明薇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路边的松柏很高，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曳，心里的话带着一种沉静的意味：
“又来人了……每年这个时候，来祈福的人最多……”（一棵老松）
“这孩子身上的气息很干净……就是太安静了……”（一株柏树，枝叶轻轻拂过明薇的头顶）
一只小松鼠从树干上窜过，嘴里叼着一颗松果，心里急急忙忙地“说”：“快点藏起来……不然又要被那只坏狐狸抢走了……”
狐狸？
明薇的目光下意识地跟着小松鼠望去，却没看到什么狐狸的影子。
苏婉双手合十，一边走一边轻声祈祷，脚步虔诚。
到了主殿，苏婉先去上香，跪在蒲团上，对着佛像叩拜，嘴里念念有词，无非是求家人平安，求女儿早日开口。
明薇被宋妈抱着，站在一旁。她看着佛像慈悲的面容，又看了看母亲虔诚的背影，眼前忽然浮现出几行字，不是来自任何动物，而是来自那尊佛像前燃烧的烛火：
“诚心则灵……心不诚，拜再多也无用……”
明薇愣了一下，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没有生命的东西“说话”。
苏婉拜完佛，又捐了香油钱，才带着明薇往寺后的许愿树走去。据说那棵许愿树有上百年的历史，很是灵验，不少人都来这里挂许愿牌。
许愿树在一片竹林旁，树干粗壮，枝繁叶茂，上面挂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色许愿牌，风吹过，牌牌相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苏婉取了一块许愿牌，拿起笔，在上面写下“愿小女明薇，早日开蒙，平安顺遂”，然后认真地系在了树枝上。
她踮起脚尖，把许愿牌系得高了些，仿佛这样就能离天更近，更容易被听到。
明薇看着那块红色的许愿牌，在风中轻轻晃动。她“听”见旁边的竹子在“说”：
“这牌子挂得真牢……希望能如她所愿吧……这夫人的心，苦得很呢……”
许完愿，苏婉的心情似乎轻松了些，她牵着明薇的小手（宋妈已经把她放了下来，让她自己走几步），沿着竹林旁的小路慢慢散步。
“薇儿你看，这里的竹子多好看。” 苏婉柔声说道，试图让女儿开心些。
明薇点了点头，目光被竹林深处的一抹白色吸引了。
那是一只狐狸，通体雪白，像一团雪落在地上。只是，它的一条后腿上，插着一支箭，箭头没入肉中，周围的毛色被血染红了一片。
雪狐似乎受了很重的伤，蜷缩在那里，身体微微颤抖，眼睛里满是警惕和痛苦。
明薇的心跳瞬间快了几分，她停下脚步，拉了拉苏婉的衣角，指了指竹林深处。
苏婉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也看到了那只受伤的雪狐，不由得惊呼一声：“呀！这是……”
她虽出身官宦之家，却也没见过这样通体雪白的狐狸，更没见过受伤如此重的。
“夫人，这狐狸怕是活不成了，箭伤太深了。” 宋妈也看到了，不由得咋舌。
雪狐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腿疼，又重重地跌了回去，发出一声低低的哀鸣。
就在这时，明薇眼前的淡金色文字又一次浮现，这一次，来自那只雪狐：
“疼疼疼！该死的猎人！竟然用带倒钩的箭！疼死本君了！”
“这些人类想干什么？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咬你们！”
“我可是雪山君的使者！区区人类幼崽和妇人，也敢觊觎本君的灵体？”
“滚开滚开！离我远点！”
一连串的文字，带着满满的暴躁和痛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明薇看着雪狐痛苦的样子，又“读”着它心里的话，小小的身影竟不由自主地往前迈了几步。
“小姐！危险！” 宋妈连忙想拉住她。
“薇儿，别过去，狐狸会咬人的。” 苏婉也紧张地说道，她虽然同情这只狐狸，但更担心女儿受伤。
可明薇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依旧往前走。她的目光落在雪狐受伤的腿上，那里的血还在慢慢渗出。她忽然想起了自己那个空间里的灵泉，想起了灵泉“说”过的话——“干干净净的……洗一洗……就好了……”
也许，那泉水能帮到它？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住了。
她停下脚步，闭上眼睛，集中精神去“想”那个空间，去“想”那汪灵泉。
以往，她只能在心里“看见”灵泉，却碰不到。可这一次，当她迫切地想要取出泉水时，指尖忽然传来一阵清凉的触感，仿佛真的舀到了水。
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摊开的小手掌里，果然有一小汪清澈的泉水，正盈盈地躺在那里，散发着淡淡的光晕，却没有滴落下来。
苏婉和宋妈都惊呆了，她们没看清明薇是怎么做到的，只看到她小小的手掌里，凭空出现了一汪水，像是捧着一颗透明的珠子。
“薇儿……你这是……” 苏婉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明薇没有理会母亲的惊讶，她捧着那汪泉水，一步步走到雪狐面前。
雪狐警惕地看着她，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心里的话也变得更加凶狠：
“这小崽子想干什么？手里拿的是什么？亮晶晶的……”
“别碰我！再靠近一步，我就是拼着这条命，也要咬你一口！”
“疼……真疼……要是雪山君在这里就好了……”
明薇停下脚步，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显得温和。她看着雪狐，眨了眨大眼睛，然后轻轻地、慢慢地，将手掌里的灵泉水，滴在了雪狐受伤的腿上。
灵泉水落在伤口上的瞬间，雪狐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浑身的毛都炸开了，却又奇异地没有再挣扎。
明薇“读”到了它心里的话：
“咦？这水……好舒服……暖暖的……疼好像减轻了……”
“不对！这是什么水？怎么会有这么舒服的感觉？”
“这小崽子……到底是什么人？”
雪狐的眼神里，警惕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困惑和惊讶。它能感觉到，伤口处传来一阵清凉舒适的感觉，原本尖锐的疼痛，竟然真的缓解了不少。
明薇看着雪狐不再挣扎，反而微微眯起了眼睛，像是在享受这种舒适，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
她看着雪狐炸毛又不敢动的样子，看着它明明很舒服却还要装作凶狠的表情，心里的某个角落像是被轻轻挠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涌了上来。
然后，在苏婉和宋妈震惊到几乎停止呼吸的目光中，一声清脆的、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的笑声，从明薇的嘴里发了出来：
“咯咯……”
这笑声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寂静的竹林旁炸响。
苏婉猛地捂住了嘴，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沿着脸颊滚落。
她的女儿……她的薇儿……会笑了！会发出声音了！
三年了，整整三年，她从未听过女儿发出任何声音，哪怕是一声哭，一声哼唧都没有。可现在，她听到了，听到了女儿的笑声，那么清脆，那么好听，像山涧的泉水，像林间的鸟鸣，瞬间涤荡了她所有的忧愁和不安。
“薇儿……我的薇儿……” 苏婉哽咽着，伸出手，想要抱住女儿，却又怕惊扰了她，手在半空中微微颤抖。
宋妈也红了眼眶，用袖子偷偷擦着眼泪，嘴里喃喃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菩萨显灵了……”
明薇自己也愣了一下，她没想到自己会突然笑出声。她摸了摸自己的喉咙，那里没有任何不适，反而有种通畅的感觉。
她看着母亲泪流满面的样子，又看了看那只已经彻底放松下来，甚至用头轻轻蹭了蹭她手背的雪狐，心里涌起一股暖暖的感觉。
雪狐心里的话，也变得温和起来：
“这水真的很神奇……伤口好像不疼了……”
“这小崽子……好像也不是坏人……”
“她笑起来……还挺好听的……”
明薇又忍不住笑了一声，这次的声音更清晰了些：“呵……”
苏婉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泪水浸湿了明薇的衣襟。她抱着女儿，身体微微颤抖，嘴里不停地说着：“太好了……太好了……薇儿会说话了……不，会出声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激动和喜悦，还有如释重负的轻松。
竹林旁的风，轻轻吹过，带来了竹叶的清香。许愿树上的红牌牌，依旧在风中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那只雪狐，在灵泉水的滋养下，眼神渐渐恢复了神采，它看了一眼抱着女儿喜极而泣的苏婉，又看了一眼被抱在怀里，正睁着大眼睛看它的明薇，心里默默地“说”：
“看在你救了我的份上，本君就不跟你计较刚才的冒犯了。等我伤好了，再报答你吧……”
说完，它挣扎着站起身，虽然腿还有些不便，但明显比刚才好多了。它看了明薇一眼，然后转身，一瘸一拐地钻进了竹林深处，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明薇看着雪狐消失的方向，小脸上带着一丝好奇。
苏婉这才稍稍平复了些情绪，她捧着女儿的脸，仔细地看着，像是要把这三年来缺失的都补回来。她擦了擦眼泪，柔声问：“薇儿，还能再笑一个给娘看看吗？”
明薇看着母亲期待的眼神，想了想，又轻轻笑了一声：“咯……”
虽然只是简单的笑声，却让苏婉的心像被蜜浸泡过一样甜。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她的女儿，总有一天，会清清楚楚地喊她一声“娘”。
“走，薇儿，我们再去拜拜菩萨，感谢菩萨保佑。” 苏婉拉着明薇的手，脚步轻快地往主殿走去，脸上的倦容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希望和喜悦。
宋妈跟在后面，看着这对母女的背影，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在石板路上，留下斑驳的光影。明薇被母亲牵着，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她能感觉到，自己的世界，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这一刻起，真的不一样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她发出的这两声笑声，不仅让母亲欣喜若狂，也让那只逃入竹林的雪狐，将她的样子记在了心里。更不知道，静心寺的老方丈，此刻正站在禅房的窗前，望着她们离去的方向，手里捻着佛珠，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缘起缘灭，皆有定数……这孩子，怕是不会平凡了……”
老方丈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竹林，落在了明薇身上，带着一丝了然，一丝悲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