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里的铁锅“咕嘟咕嘟”响得欢,白汽裹着白面馒头的香,顺着锅盖缝往外钻,一缕缕飘得满院子都是。宋茜蹲在灶前,刚把灶膛里烧得通红的柴火往边上拨了拨,想让馒头再焖上三五分钟,肚子就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从早上拎着粮袋回来,她还没沾过一口热乎的,手心的伤口浸了水,这会儿还隐隐发疼,可闻着这香味,连疼都淡了些。
她刚直起腰,揉了揉发酸的膝盖,就听见院门口传来“吱呀”一声推门响,跟着就是吵吵嚷嚷的说话声,像一群麻雀似的。抬头一瞧,秀梅头一个迈着大步往里闯,身后跟着秀菊和玲,俩人手还空着,胳膊肘却往外拐,拽着邻居家的刘媳妇和赵媳妇,四人呼啦啦涌进来,脚底板踏在院子的泥地上,溅起一串泥点子。
“哎哟喂!这馒头香得我鼻子都要勾下来了!熟没熟啊?再不吃我都要流哈喇子了!”秀梅嗓门大,没等走到灶房门口,声音就飘进了宋茜耳朵里。她几步窜到灶房门槛边,眼睛直勾勾盯着灶上的铁锅,伸手就要去掀锅盖。
宋茜赶紧上前一步拦住,手还没碰到锅盖,先攥住了秀梅的手腕:“别掀!再焖两分钟就透了,这会儿掀了,热气跑了,馒头就塌了,吃着也不暄软了!”
“塌啥塌?矫情啥呢!”秀梅使劲一甩胳膊,把宋茜的手扒拉到一边,力道大得让宋茜踉跄了一下,“不就是个白面馒头,又不是啥金疙瘩银疙瘩,还得供着?”话音刚落,她“哐当”一声就把锅盖掀了起来,白汽“腾”地一下往上冒,裹着热气扑了她满脸,烫得她“哎哟”一声叫起来,手忙脚乱地往脸上扇风,可手里还攥着个刚抓起来的热馒头,烫得实在受不住,又赶紧扔回锅里,搓着手指头跳脚骂:“你咋不早说这么烫?是不是故意的,想烫死我啊!”
宋茜没敢吭声,只是默默把锅盖又盖了回去,心里盘算着:再等会儿,凉一点就先给李干事和公爹端过去,公爹胃不好,得吃口热乎的,李干事是客人,也不能亏着。可她这念头刚落,秀菊就拉着刘媳妇、赵媳妇凑了过来,秀菊伸手就往锅里抓,嘴里还喊:“别听她的,烫就凉会儿,先拿到手再说!”
刘媳妇和赵媳妇本来还不好意思,可闻着馒头的香,再看秀菊都上手了,也跟着动了手,你一个我一个,指尖烫得发红也不在乎,转眼就把锅里的馒头抓走了大半。秀梅缓过劲来,看见锅里没剩几个了,又找了个布兜,伸手往锅里塞了俩,边塞边嘟囔:“反正也没剩几个了,不够建国吃的,不如咱们分了,省得落在外人嘴里,白瞎了这白面!”
“你们别拿了!”宋茜急了,这馒头是她扫着地上面粉,一点点筛干净,又揉面醒面蒸出来的,哪能让她们这么抢了去?“这里面还有李干事和爹的份儿,你们都拿走了,他们吃啥啊!”她伸手就去抢秀梅手里的布兜,手指刚碰到布角,就被秀梅推了一把。
“外人还敢管闲事?”秀梅眼神一横,抬起胳膊肘就往宋茜胸口顶,力道足得很,宋茜没防备,被顶得往后退了几步,“咚”的一声撞在灶台上,后腰磕得生疼,连带着手心的伤口都抽着疼。“这家里的东西,轮得到你一个外乡人说话?”秀梅叉着腰,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宋茜脸上,“再说了,谁知道你是不是藏了啥好东西,故意把馒头弄这么少,想独吞好处啊!”
这话一出口,秀菊立马接茬,像是早就编好了词儿:“就是!前儿我去灶房找水喝,就看见她鬼鬼祟祟往灶房后面的柴堆里塞东西,布袋子鼓鼓囊囊的,说不定就是藏了粮食!咱们找找去,要是搜出来,那都是咱们家的东西,凭啥让她一个人藏着,得拿出来分了!”
宋茜心里“咯噔”一下,后背瞬间冒了层冷汗——柴堆后面确实藏着半袋小米,是前几天去粮店买米,王大爷看她脸肿着,知道她又受了气,偷偷多给她装的,还嘱咐她藏好了,别被人发现。她想着公爹胃不好,熬点小米粥养着,剩下的再攒着,给自己留条后路,万一张仙凤不给饭吃,也能垫垫肚子。这下被秀菊说破,她脸都白了,摆着手赶紧解释:“没有!我没藏东西,那就是些旧布条子,你们别乱翻!”
“有没有,翻了不就知道了?”秀梅根本不听她的,转身就往灶房后面走,还回头喊秀菊和玲,“走!咱们去扒开看看,我就不信她没藏!”宋茜想拦,刚往前迈了一步,就被玲拽住了胳膊,玲的手劲大,攥得她胳膊生疼,根本动不了。
没一会儿,就听见灶房后面传来“哗啦”一声响,是柴堆被扒开的声音,跟着就是秀菊的嚷嚷声,透着股得意:“你们看!真藏了粮食!还是小米呢!宋茜你可真行啊,家里都快没白面吃了,你还私藏小米,是不是想自己独吞,不管咱们一家人的死活啊!”
宋茜的心沉到了谷底,眼睁睁看着秀菊举着那袋小米,蹦蹦跳跳地跑出来,把袋子举得高高的,像是得了啥宝贝似的,给刘媳妇和赵媳妇看。
张仙凤在东厢房给秀英熨新布料呢,听见外面的吵嚷声,手里的烙铁一扔,趿着鞋就跑了出来。看见秀菊手里的小米袋,她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一把夺过袋子,掂量了掂量,转头就指着宋茜的鼻子骂:“好你个宋茜!我还以为你是个老实本分的,没想到背地里这么能藏!这粮食是家里的,你凭啥私藏起来?是不是想背着我们,偷偷给你娘家送过去,胳膊肘往外拐啊!”
“不是的娘!不是这样的!”宋茜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声音都带着哭腔,“这小米是我自己攒的,是王大爷偷偷多给我的,我想着留着给爹熬粥养身体,从来没想着送娘家!”她伸手想把小米袋拿回来,可张仙凤手一扬,“啪”地一下把袋子扔在地上,袋子口没扎紧,小米“哗哗”地撒了一地,黄澄澄的米粒滚得满院子都是。
张仙凤还不解气,抬起脚就往米粒上碾,鞋底把小米踩得粉碎,嘴里还骂:“攒的?你倒会说!家里的米油盐酱醋,哪样不是我管着?你天天除了干活就是干活,哪儿来的粮食攒?我看你就是不老实,满嘴瞎话!今天要是不把你藏的其他东西都搜出来,我就不姓张!”
说着,她转身就往宋茜的屋里闯,推开门,伸手就把宋茜床上的被子掀了,又拉开床头的木箱子,把里面的几件旧衣服全扔了出来,衣服散落一地,连床底下的破木箱都没放过,蹲在地上伸手往里掏,掏了半天没掏出东西,又站起来瞪着宋茜:“你还藏哪儿了?赶紧说!别等我动手搜!”
宋茜看着撒在地上的小米,有的被踩碎了,有的沾了泥,有的滚到了墙角,根本没法吃了;再看看自己的屋子,被翻得乱七八糟,衣服扔得满地都是,心里又疼又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她不敢掉下来,她知道,只要她一哭,一犟嘴,张仙凤又要动手打她了。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了拐杖“笃笃”的声音,是公爹和李干事回来了。俩人刚从镇上回来,手里还提着个布包,装着给公爹抓的药。一进院子,就看见满地的小米,还有翻得乱七八糟的屋子,公爹皱着眉,拄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沉声问:“这是咋了?好好的院子,咋翻成这样?小米咋撒了一地?”
“爹!你可回来了!”秀梅赶紧凑上去,抢在宋茜前面开口,恶人先告状,“宋茜私藏粮食,被我们从柴堆里搜出来了!就是地上这小米,她还嘴硬,说是给你熬粥的,我看就是她想独吞!她肯定还藏了别的,我们正搜她屋子呢!”
公爹的目光落在宋茜身上,宋茜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眼眶红红的。他又看了看张仙凤,张仙凤还叉着腰,一脸怒气。公爹叹了口气,缓缓开口:“别搜了,那小米是我让她藏的。前儿我胃不舒服,吃不下干的,想让她熬点小米粥,又怕你们说我娇气,嫌熬粥麻烦,才让她藏在柴堆里,不是她私藏的。”
“爹!你咋还护着她啊!”张仙凤不乐意了,嗓门一下子又提了起来,“就算是给你熬粥,那也该跟我说啊!藏着掖着的,像啥样子?再说了,她要是真为你好,咋不把小米拿出来,给建国也熬点?建国第一次在咱们家吃正经饭,也该让他补补!”
李干事在旁边看了半天,终于开口了。他皱着眉,语气带着点不悦:“行了,多大点事儿,至于闹得鸡飞狗跳的?小米撒在地上多可惜,这年头粮食金贵,赶紧扫起来,能筛的筛筛,别浪费了。宋茜同志也是好意,想给老人家熬粥,不是故意私藏,别再为难她了。”
张仙凤平时在村里横,可李干事是镇上的干部,她不敢得罪。听见李干事这么说,她不敢再吵了,可还是狠狠瞪了宋茜一眼,嘴里嘟囔着:“要不是建国说情,今天这事没完!下次再敢藏东西,看我不收拾你!”
秀梅、秀菊还有那俩邻居媳妇,见没热闹可看了,又怕张仙凤迁怒到自己身上,赶紧揣着手里的馒头,溜了出去。
院子里终于安静了,只剩下宋茜蹲在地上,手里拿着小扫帚,一点点扫着撒在地上的小米。小米很细,有的粘在泥里,扫不起来;有的被踩碎了,扫起来也是粉末;只有少数没被弄脏的,还能捡起来。她扫得很慢,手指小心翼翼地把粘在地上的米粒抠起来,心里又酸又涩,这半袋小米,是她唯一的一点念想,是她想着能给公爹补补身体,也能给自己留条后路的指望,就这么没了。
公爹看着她的样子,想劝两句,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一声叹息,拄着拐杖回屋了。李干事也没再多说,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喝着之前没喝完的茶。
宋茜把扫起来的小米,不管是碎的还是沾了泥的,都小心翼翼地装在一个小盆里——就算不能吃,也是她攒了好久的,她舍不得扔。她蹲在地上,看着盆里的小米,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米粒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不知道,这样受委屈、被欺负的日子,还要熬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撑到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可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垮,绝对不能垮。要是垮了,公爹没人想着给熬粥,她自己也没了指望,那就真的没活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