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裹着碎霜,刮在脸上像细针扎似的疼。院角那丛被霜打过的菊花早已蔫成了枯黄色,花瓣蜷曲着贴在枝干上,像极了被生活压弯了腰的村姑。宋茜坐在廊下的小板凳上,手里捏着针脚细密的绣绷,眼神却有些发飘——自从上次王婶来提过杂货铺老板的侄子,村里就渐渐有了风声,总有人在背后打量秀兰,那眼神像秤砣,掂量着她能换多少彩礼,让她心里一直悬着块石头。
秀红蹲在旁边帮她理线,手指冻得通红,却还是小声嘀咕:“嫂子,我总觉得心里慌慌的,娘这几天总跟刘媒婆凑在一起,不知道在盘算啥。”
宋茜的心猛地一沉。刘媒婆是村里出了名的“看人下菜碟”,嘴巴油滑,眼里只认彩礼,谁家有女儿到了年纪,她总像闻着味的苍蝇似的凑上去,撮合的婚事多半不遂人愿,只图个中间的媒人钱。她放下绣绷,刚想叮嘱秀红多看着点秀兰,院门外就传来了刘媒婆那标志性的大嗓门,裹着风撞了进来:“张嫂子在家吗?有好事上门咯!”
张仙凤从屋里颠颠地跑出来,脸上堆着褶子笑,那热情劲儿像是来了远房亲戚:“刘婶子,快进屋坐!刚烧开的热水,我给你沏茶!”
刘媒婆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花棉袄,腰间系着块蓝布围裙,手里挎着个竹篮,篮子上盖着块花布,不知道装了些啥。她迈着八字步走进院子,眼睛跟扫雷达似的在院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刚从屋里出来的秀兰身上,眼神亮得惊人,像是看见了什么稀世珍宝。
秀兰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往宋茜身后躲了躲。她刚满十六,眉眼清秀,皮肤是那种常年待在屋里做针线活养出来的白皙,两条辫子乌黑油亮,垂在胸前,带着少女独有的青涩。刘媒婆越看越满意,咂着嘴夸赞:“啧啧,张嫂子,你家秀兰真是越长越俊了!这模样,这身段,将来准是个能旺家的!”
张仙凤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拍着大腿说:“也就那样吧,丫头片子一个,能干活能听话就行!刘婶子今天来,是有啥好消息?”
“那可不!”刘媒婆拉着张仙凤的手,往屋里引,路过宋茜和秀兰身边时,又特意回头瞅了秀兰两眼,才压低声音说,“我给秀兰寻了个好人家!赵家村的赵老三,你听说过没?”
张仙凤愣了愣:“赵老三?是不是那个……腿有点不方便的?”
“嗨,那都是老黄历了!”刘媒婆摆了摆手,大大咧咧地坐在炕沿上,接过张仙凤递来的茶杯,抿了一口说,“年轻时候上山砍柴摔了一跤,走路是慢了点,但不影响干活!你知道不,他家有五亩水浇地,还有半亩果园,每年收成都好着呢!关键是,人家老三老实本分,不抽烟不喝酒,嫁过去秀兰不受气!”
宋茜站在门口,心里咯噔一下。赵老三她听说过,今年快四十了,腿瘸得厉害,走路一瘸一拐的,之前娶过一个媳妇,没过两年就跑了,村里都传是被他家里人磋磨的。这样的人家,张仙凤怎么可能同意?
可她万万没想到,张仙凤听了这话,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真有五亩水浇地?那可是好地啊,旱涝保收!”
“那还有假!”刘媒婆拍着胸脯保证,“我亲自去他家看过的,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屋里还有两床新棉花被!人家说了,只要秀兰愿意嫁,彩礼给二十块,还另外给扯三丈红布做嫁衣!”
“二十块?”张仙凤眼睛都直了,猛地拍了下炕沿,“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刘婶子,你没骗我吧?”
“我骗你干啥!”刘媒婆笑得合不拢嘴,“人家老三是真心想娶个媳妇过日子,知道你家建业还没成家,这彩礼正好能给他攒着娶媳妇!张嫂子,你想想,秀兰这丫头,虽说模样俊,但女孩子家迟早要嫁人,能嫁个有地的人家,还能拿这么多彩礼,帮衬着家里,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张仙凤连连点头,嘴里念叨着:“是啊是啊,能嫁出去就不错了!女孩子家,还能指望啥?有口饭吃,有个地方落脚,就是福气了!”
这话像一把钝刀子,割在秀兰心上。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唰地掉了下来,哽咽着说:“娘,我不嫁!他是个瘸子,都快四十了,我不嫁给他!”
张仙凤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脸色沉得像锅底:“你哭啥哭?女孩子家嫁谁不是嫁?赵老三家里有地,能让你吃饱穿暖,还能给你哥换彩礼,你还有啥不满足的?”
“我就是不嫁!”秀兰哭得更凶了,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打湿了胸前的衣襟,“我想跟嫂子学绣花,我想认字,我不想嫁给一个瘸子,我不想一辈子就这么过了!”
“学绣花能当饭吃?认字能当衣穿?”张仙凤猛地站起来,指着秀兰的鼻子呵斥,“我看你是被你嫂子带坏了!整天想着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我告诉你,这门亲事我同意了,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刘媒婆也在一旁帮腔:“秀兰啊,听你娘的话,女人家就是菜籽命,撒到哪儿长哪儿。赵老三虽然年纪大了点,腿不方便,但人家家底厚啊,你嫁过去不用干活,只管享福,多好啊!”
“我不要享福,我只想自己选!”秀兰攥紧了拳头,眼泪模糊了视线,“嫂子说了,女孩子也能有自己的路,我不嫁,我死也不嫁!”
“你还敢顶嘴!”张仙凤气得浑身发抖,伸手就想去打秀兰,被宋茜一把拦住了。
“娘,秀兰才十六岁,她有权利自己选择!”宋茜挡在秀兰身前,眼神坚定地看着张仙凤,“赵老三都快四十了,还是个瘸子,之前的媳妇还跑了,您就这么把秀兰推进火坑吗?”
“什么火坑?”张仙凤甩开宋茜的手,怒目圆睁,“我看你就是见不得我们家好!赵老三家里有地有粮,怎么就是火坑了?秀兰是我女儿,我想让她嫁谁就嫁谁,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指手画脚!”
“我不是外人,我是秀兰的嫂子!”宋茜的声音也提高了几分,“您之前还想把她嫁给杂货铺老板的侄子,现在又要嫁给赵老三,您眼里只有彩礼,有没有想过秀兰的感受?她是个人,不是您用来换彩礼的物件!”
“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张仙凤气得脸红脖子粗,“我养她这么大,花了多少粮食多少布料?现在让她嫁个好人家,帮衬着家里,怎么就错了?你要是再敢多嘴,我就把你也赶出去!”
刘媒婆见状,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都是一家人,别伤了和气。张嫂子,秀兰年纪小,不懂事,慢慢劝就好了。我看这亲事就这么定了,我回去跟赵老三说一声,让他尽快把彩礼送过来,选个好日子就完婚!”
张仙凤立刻点头:“好!就听刘婶子的!这亲事就定了!”
秀兰看着母亲决绝的样子,看着刘媒婆得意的笑容,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她知道,母亲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她猛地推开宋茜,转身就往屋外跑,却被张仙凤一把抓住了胳膊。
“你想去哪儿?”张仙凤的手像铁钳一样,紧紧攥着秀兰的胳膊,“从今天起,你不准踏出这个家门一步,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说!”
秀兰拼命挣扎:“娘,你放开我!我不嫁,我真的不嫁!”
“还敢挣扎!”张仙凤拽着秀兰就往西边的小屋里拖,秀兰哭喊着,脚在地上蹬出一道道痕迹,眼泪混合着汗水,浸湿了头发。宋茜想上前阻拦,却被张仙凤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你敢过来试试!”
刘媒婆也赶紧拉住宋茜:“宋丫头,别冲动,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就别瞎掺和了。张嫂子也是为了秀兰好,等她嫁过去,日子过好了,自然就明白了。”
宋茜看着秀兰被硬生生拖进小屋,听着“哐当”一声锁响,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秀兰的哭声隔着门板传出来,凄厉又绝望:“娘,放开我!我不嫁!嫂子,救我!”
“哭吧哭吧,等你哭够了,就知道我的好了!”张仙凤对着门板喊了一声,然后转身对刘媒婆说,“刘婶子,辛苦你了,我送你出去!”
刘媒婆笑着说:“不辛苦不辛苦,促成一对好姻缘,是积德的事。张嫂子,我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两人说说笑笑地走出院子,留下宋茜和秀红站在原地,听着小屋里秀兰断断续续的哭声,心里满是焦急和愤怒。
秀红吓得脸色发白,拉着宋茜的衣角,小声说:“嫂子,怎么办?娘真的要把姐姐嫁给赵老三了,姐姐要是嫁过去,肯定会受苦的!”
宋茜走到小屋门口,用力拍着门板:“娘,你开门!有话好好说,你不能这么逼秀兰!”
“别拍了!”张仙凤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我是不会开门的!除非她同意嫁过去,否则就一直锁着她!”
宋茜还想再说什么,院门外已经围了不少村里人。有人探头探脑地往里看,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张仙凤要把秀兰嫁给赵老三了!”
“赵老三?那个瘸子?都快四十了,秀兰才十六,这也太亏了吧?”
“亏啥呀,赵老三家里有五亩水浇地,彩礼还给二十块呢!张仙凤这是赚了!”
“唉,女孩子家,命就是这么苦。能嫁出去就不错了,还挑啥?”
“之前王家丫头就是不肯嫁人,被她娘锁了两天,最后还不是乖乖嫁了?秀兰也反抗不了多久的。”
“真可惜了秀兰这模样,要是嫁个年纪相当的,多好啊。”
听着村里人的议论,宋茜心里又气又急。有人同情秀兰,却没人敢站出来帮她说话;有人觉得张仙凤做得对,觉得女孩子就该这样。这就是她们所处的环境,一个把女儿当货物,把婚姻当交易的环境。
宋茜转身走进屋,看着张仙凤正坐在炕沿上,悠闲地抽着旱烟。她走到张仙凤面前,强压着怒火说:“娘,赵老三不是好人,他之前的媳妇就是被他家里人磋磨跑的,您把秀兰嫁过去,就是把她推进火坑!”
“你怎么知道的?”张仙凤斜了她一眼,“我看你就是听了别人的闲话,故意来抹黑赵老三!他要是不好,能有那么多地?能给那么多彩礼?”
“我是听赵家村的人说的!”宋茜急忙说,“前几天我去镇上卖草药,碰到一个赵家村的大婶,她跟我说,赵老三的娘特别刻薄,之前的媳妇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干活,还吃不饱饭,稍微做错一点事就被打骂,最后实在受不了才跑的!”
“那又怎么样?”张仙凤不以为意,“哪个媳妇刚嫁过去不受点委屈?忍忍就过去了。秀兰勤快,会说话,肯定能讨赵老三他娘喜欢的。”
“忍?”宋茜气得浑身发抖,“娘,您怎么能这么说?秀兰是您的亲生女儿,您就忍心让她受那样的委屈?之前王家丫头被锁了两天,最后嫁过去,现在过得生不如死,您忘了吗?”
“王家丫头是王家丫头,秀兰是秀兰!”张仙凤把烟锅往炕沿上一磕,“王家丫头性子烈,不懂事,才会受委屈。秀兰听话,勤快,肯定能过得好!我告诉你,这亲事已经定了,你就别再白费力气了!”
宋茜看着张仙凤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满是无力。她知道,跟张仙凤讲道理是没用的,在她眼里,女儿的幸福远不如儿子的彩礼重要。她必须想办法救秀兰,不能让她重蹈王家丫头的覆辙。
她转身走出屋,来到小屋门口,轻轻敲了敲门:“秀兰,你别害怕,嫂子在这儿,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
屋里的哭声停了片刻,然后传来秀兰沙哑的声音:“嫂子,我不想嫁,我真的不想嫁……我想跟你学绣花,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我不想一辈子就这么毁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宋茜的眼泪也掉了下来,“你再坚持一下,嫂子这就去想办法。你先吃点东西,别饿坏了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只有好好活着,才能有机会逃出去。”
她转身对秀红说:“秀红,你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偷偷给你姐姐送过去。记住,别让娘发现了。”
秀红点点头,赶紧跑向厨房。不一会儿,她端着一碗玉米糊糊和两个窝头,来到小屋门口。宋茜接过东西,从门板的缝隙里递进去:“秀兰,快吃点东西。”
门板的缝隙很小,秀兰的手伸出来,接过碗和窝头,指尖冰凉,还在微微颤抖。宋茜能看到她眼角的泪痕,能看到她眼里的绝望和不甘。
“嫂子,我会不会真的要嫁给赵老三?”秀兰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恐惧。
“不会的。”宋茜坚定地说,“嫂子一定会救你出去的。你相信我,我们一定能想出办法的。”
秀兰默默地吃着玉米糊糊,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滴进碗里。她知道,嫂子的话可能只是安慰她,在这个村里,母亲的话就是天,没有人能违抗。可她还是不愿意放弃,她想起嫂子带她去镇上,远远地看到裁缝铺里那些穿着漂亮衣服的姑娘,想起嫂子说的,女孩子也能靠自己的手艺过日子,想起自己绣的那些花,心里就涌起一股微弱的希望。
宋茜看着门板,心里焦急地盘算着。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秀兰被推进火坑。她想过去找赵老三理论,可赵老三肯定不会听她的;她想过去找村里的长辈说情,可那些长辈多半都是重男轻女,肯定会站在张仙凤那边;她想过带着秀兰逃跑,可她们身无分文,又能跑到哪里去?
就在这时,她想起了镇上的裁缝铺女掌柜。女掌柜说过,只要家里人同意,就能收秀兰当学徒。如果能让女掌柜来劝劝张仙凤,说不定还有希望?可女掌柜远在镇上,怎么才能联系到她?而且张仙凤现在根本不会听任何人的劝。
宋茜又想起了秀梅。秀梅嫁出去后,虽然过得不好,但好歹在邻镇,要是能联系到秀梅,让她回来帮着说说情,会不会有用?可秀梅被刘家看得很紧,根本没有机会出来。
一时间,各种办法在宋茜脑海里闪过,又一个个被推翻。她看着小屋的门板,听着里面秀兰压抑的哭声,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喘不过气来。
张仙凤似乎看出了宋茜的心思,从屋里走出来,冷冷地说:“你别白费力气了,不管你找谁来,这门亲事都改不了。秀兰是我生的,我就能做主让她嫁给谁。等彩礼一到,我就给建业提亲,过不了多久,咱们家就能办两场喜事了!”
宋茜转过身,看着张仙凤那张被彩礼冲昏了头脑的脸,心里充满了失望和愤怒:“娘,您眼里只有儿子,只有彩礼,您有没有想过,秀兰也是您的孩子?您把她嫁给一个瘸子,让她一辈子活在痛苦里,您晚上睡得着觉吗?”
“痛苦?”张仙凤嗤笑一声,“女人家嫁人生子,操持家务,哪有不痛苦的?我年轻的时候,还不是嫁了个穷光蛋,吃了那么多苦,还不是过来了?秀兰比我幸运多了,嫁个有地的人家,不用挨饿受冻,她应该感激我才对!”
“这不是幸运,这是悲剧!”宋茜的声音带着颤抖,“您自己受过的苦,为什么还要让女儿再受一遍?您被‘女儿要为儿子牺牲’的想法捆了一辈子,为什么还要把这枷锁套在秀兰身上?”
“我懒得跟你废话!”张仙凤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从今天起,你不准靠近这间小屋,不准给她送吃的送喝的,什么时候她想通了,什么时候再给她吃饭!”
说完,张仙凤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死死地盯着小屋的门,像是在看守着一件珍贵的货物。
宋茜看着张仙凤的背影,心里满是绝望。她知道,张仙凤说到做到,她要是再敢给秀兰送东西,肯定会被张仙凤打骂。可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秀兰挨饿。
太阳渐渐西沉,深秋的夜晚格外寒冷。院子里的落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像是在为秀兰的命运叹息。宋茜站在廊下,看着小屋的方向,心里默默想着: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一定要救秀兰出去。就算粉身碎骨,也要为她闯出一条不一样的路。
秀红躲在屋里,偷偷地抹着眼泪。她想帮姐姐,却又害怕母亲的威严。她看着宋茜坚定的背影,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勇气。她走到宋茜身边,小声说:“嫂子,我帮你。今晚等娘睡着了,我们偷偷把姐姐放出来,让她逃跑吧!”
宋茜看着秀红坚定的眼神,心里一暖。她点了点头:“好。我们今晚就行动。你去看看娘的钥匙放在哪里,我去准备点干粮和盘缠。”
夜色越来越浓,院子里的灯被张仙凤吹灭了。张仙凤坐在小板凳上,渐渐打起了瞌睡。宋茜和秀红躲在屋里,屏住呼吸,等待着最佳时机。
小屋的哭声已经停了,不知道秀兰是睡着了,还是已经绝望到麻木。宋茜的心紧紧揪着,她祈祷着,祈祷着今晚的计划能够成功,祈祷着秀兰能够逃离这个牢笼,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窗外的月亮被乌云遮住了,大地陷入一片黑暗。宋茜知道,一场艰难的抗争,即将开始。她握紧了拳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救秀兰出去,一定要打破这该死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