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言和标签,有时比拳头更具杀伤力。它们无形无质,却能在空气中发酵,像一种具有传染性的病毒,悄无声息地改变着人群的认知和态度。王大壮深谙此道。
课间那场不算激烈的正面冲突,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而王大壮要做的,就是不断向水中投入更多的石子,让涟漪变成浊浪。
他没有再立刻凑到林秋面前进行拙劣的挑衅。那太低级,而且效果似乎不佳。他选择了更隐蔽,也更有效的方式。
体育课自由活动,男生们三三两两聚在篮球场边或树荫下。王大壮搂着一个刚认识不久、看起来同样不安分的男生的肩膀,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个人听清:
“看见那边那个靠墙站着的没?对,就是林秋。啧,我小学同学,有名的‘林妹妹’。”他撇撇嘴,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鄙夷和“我什么都知道”的优越感。
“林妹妹?为啥叫这个?”新男生好奇地问。
“还能为啥?”王大壮嗤笑一声,“胆子比老鼠还小,动不动就红眼圈,被说两句就缩墙角,不是妹妹是啥?小学时候,我们班最怂的就是他,谁都能上去捏两下,屁都不敢放一个。”
他故意模糊了“捏两下”的具体含义,留给听者无限的、且往往是恶意的想象空间。
在食堂排队打饭,王大壮故意排在林秋附近,对身边的李亮和孙亮说,音量足以让前后的人听见:
“哎,亮子,还记得小学那次不?咱们跟他开个玩笑,把他文具盒藏起来,他愣是趴在桌子上哭了一节课。老师来了都没用,笑死人了。”
李亮立刻心领神会地接腔:“咋不记得?壮哥,要不咱现在再跟他开个玩笑?看他是不是还那么爱哭?”
周围几个同学发出低低的窃笑,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前面那个沉默孤寂的背影。
放学路上,王大壮一群人故意走在林秋后面不远处,高声谈论着“某些人”如何“好欺负”。
“这种人啊,就是天生的受气包。你越给他好脸,他越怂。就得凶一点,他立马就老实了。小学六年,我们可太清楚了。”
这些话语,像随风飘散的蒲公英种子,看似轻飘飘,却带着尖锐的倒刺,精准地扎根在初一(七)班这片新鲜的土壤里。
起初,可能只是少数人听到。但中学时代,信息的传播速度是惊人的。经过一个课间、一顿午饭、一次放学路上的发酵,“林秋”这个名字,开始与“胆小”、“爱哭”、“好欺负”、“林妹妹”这些标签紧密地捆绑在一起,在班级里迅速传开。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林秋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环境的变化。
之前,那些陌生的同学看他的目光,最多是好奇或平淡。现在,那些目光里多了许多别的东西。有毫不掩饰的轻蔑,有居高临下的同情,有为了避免麻烦而刻意保持的疏远,还有纯粹把他当成一个“怪胎”或“笑料”的审视。
当他从座位上起身想去接水,附近原本在说笑的同学会下意识地收敛笑容,或者稍微避开一点,仿佛他带着什么不洁的气息。
小组讨论时,同组的成员往往忽略他的存在,或者在他试图发言时,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他的意见变得无足轻重。
值日时,最脏最累的活会“自然而然”地落到他的头上,没有人询问他的意见,仿佛理所当然。
甚至有一次,一个前排的女生不小心把橡皮掉到了他脚边,她犹豫了一下,竟然转身去求助另一个离得更远的同学帮她捡起来,而不是对近在咫尺的林秋开口。
“林妹妹”这个外号,开始在某些场合被公开叫出,带着戏弄的口气。每次听到,林秋的后背都会瞬间绷紧,但他从未回头,也从未回应。他依旧保持着那副冰冷沉默的样子,按时上课,按时下课,独来独往,像一座漂浮在人群中的孤岛。
然而,这种沉默,在大多数人看来,恰恰坐实了“胆小”、“好欺负”的标签。看,他连反驳都不敢——许多人如是想。
只有极少数心思细腻的人,或许能从那过分平静的表象下,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比如,林秋的眼神始终过于冷静,甚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讽;比如,他握笔的手指总是很稳,写字时笔划带着一股暗劲;比如,他选择那个角落位置所展现出的防御性姿态。
但这些细节,都被淹没在王大壮刻意营造的舆论洪流之中。
污名如同跗骨之蛆,一旦贴上,就很难剥离。它让林秋在新环境里尚未开始,就已经被孤立,被预设了“弱者”的身份。
王大壮很满意这种效果。他享受着这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感觉,享受着在新同学面前建立权威、而林秋则被踩在脚下的快感。他觉得自己兵不血刃,就重新夺回了掌控权。
他却不知道,那座看似沉默的孤岛内部,地壳正在悄然运动。冰冷的岩浆在深处积聚,等待着某个临界点的到来。
林秋坐在他的角落里,听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议论和那刺耳的外号,面无表情地在草稿纸上,一遍又一遍地写着同一个复杂的物理公式。笔尖划破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默默记录着这一切,又像是在积蓄着某种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