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东市,宣平里。
这里是寻常百姓的聚居地,巷弄狭窄,屋舍低矮,空气中永远混杂着炊烟、汗水与牲畜的气味。往日里,这里的清晨总是伴随着男人的呵斥与女人的抱怨,而今日,却透着一股异样的安静与骚动。
巷子口,一座新起的院落门前,挤满了人。院子是拿一座废弃的土地庙改的,墙壁新刷了白灰,门楣上挂着一块崭新的木匾,上书三个大字:“蒙学堂”。
十几个半大的孩子,穿着打着补丁的短衣,被自家的爹娘推搡着,一脸怯生生地站在门口。他们是铁匠的儿子,是卖浆的女儿,是城外菜农的孙子。对他们而言,“读书”二字,比相国府里的那位董相国还要遥远。
“进去!都给老子进去!”一个满脸胡茬的壮汉,是里坊有名的屠户王二,他蒲扇般的大手按在自己儿子瘦小的肩膀上,低声吼道,“官府贴了告示,六岁到十岁的娃,都得来!管饭!敢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那孩子吓得一哆嗦,却不敢哭,只是死死抓着父亲油腻的衣角。
不远处,几个妇人聚在一起,探头探脑地小声议论。
“这董相国是咋想的?让咱们这些泥腿子的娃也读书?”
“谁说不是呢。我家那口子说,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可……可是告示上说了,不收一个铜板,中午还管一顿饭。那饭,是拿土豆炖的肉……”
“土豆炖肉”四个字,像是有着魔力,让周围的议论声小了许多。对于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他们来说,知识是虚的,但能填饱肚子的肉,是真的。
学堂里,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文士,正微笑着看着门口这些既好奇又畏惧的孩子。他叫杜远,是蔡文姬从文华殿派来的第一批教习之一。他出身寒门,苦读多年却报国无门,董卓的新政,让他第一次看到了希望。
“都进来吧,不要怕。”他的声音很温和。
孩子们磨磨蹭蹭地进了院子,在几排简陋的木凳上坐下。杜远没有立刻开始讲课,而是让几个仆役抬上一个大木箱。
箱子打开,孩子们“哇”地一声,眼睛都亮了。里面不是圣贤书的竹简,而是一本本崭新的,用线装订起来的册子。封面是淡黄色的纸,上面印着一幅画:一个农夫扛着锄头,站在金色的麦浪里,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画下面,是几个醒目的大字——《大汉蒙学·劝学篇》。
“每人一本,拿好了,不许撕。”
孩子们小心翼翼地接过书,像是接过了什么稀世珍宝。他们用粗糙的小手抚摸着光滑的纸张,又把书凑到鼻子前,闻那股好闻的墨香味。
“翻开第一页。”杜远说道。
孩子们笨拙地翻开书。第一页,没有复杂的文字,只有一句话,用特大号的铅字印着,旁边还配着一幅小图,画的是一群人,指着天上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
“跟着我念。”杜远指着那行字,一字一顿地念道:“民—为—本,社—稷—次,君—为—轻。”
孩子们跟着念,声音稀稀拉拉,充满了疑惑。“民为本”是什么意思?他们不懂。
杜远笑了笑,没有解释。他翻到第二页,上面画着一块黄澄澄的,长满了芽眼的土豆。
“这个,你们认不认识?”
“认识!是土豆!”一个胆子大的孩子喊道。
“对,是土豆。”杜远点头,“书上说,‘土豆是个宝,一亩收成高。相国传神种,百姓离饥荒’。来,大家一起念。”
这一次,孩子们的声音齐整了许多。这首小歌谣简单直白,他们一听就懂。
“好,再翻一页。”
第三页,画的是一架曲辕犁。
“这个,叫曲辕犁,是新的农具。用它耕地,一头牛能干过去两头牛的活。书上说,‘巧工造神犁,耕地不费力。一人当十人,家家有余粮’。”
院墙外,那些偷听的父母们,渐渐停止了交头接耳。他们的脸上,写满了震惊。
那个屠户王二,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微张开。他本以为是来学之乎者也,没想到,教的竟是这些东西。这些,是他们吃饭的家伙,是他们活命的根本。
一个铁匠,靠在墙角,听着里面传出的童声,眼眶竟有些发热。他一辈子打铁,被人唤作“臭铁的”,何曾想过,自己手里的活计,也能被写进书里,让孩子们像唱圣贤书一样唱出来?
学堂里,杜远合上书,看着孩子们问道:“好了,今天我们学了土豆,学了神犁。你们说,是种出土豆的农夫厉害,还是造出神犁的工匠厉害?”
孩子们面面相觑。
一个孩子怯生生地举手:“我爹说,皇帝最厉害。”
杜远摇摇头:“皇帝也要吃饭,他吃的粮食,是谁种的?”
“是农夫伯伯种的!”
“那他住的房子,是谁盖的?”
“是木匠叔叔盖的!”
杜远笑了,他走到那个说皇帝最厉害的孩子面前,摸了摸他的头:“所以你看,让大家有饭吃,有房子住的农夫和工匠,才是最厉害的人。他们,才是这天下的根本。明白了吗?”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像一颗种子,悄然发了芽。
一上午的课,很快就结束了。仆役们抬出了几大桶热气腾腾的肉汤,每个孩子的陶碗里,都分到了满满一碗土豆炖肉。浓郁的香气,飘满了整个里坊。
孩子们端着碗,狼吞虎咽。有个孩子吃得太急,烫得直吸气,却舍不得吐出来。
他爹,那个屠户王二,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看着儿子那张被油光沾满的小脸,看着他那副恨不得把碗都吞下去的馋样,这个杀猪从不眨眼的汉子,喉头滚动了一下,默默地转过身,用粗糙的袖子抹了抹眼角。
当天晚上,长安城的无数个角落,都在发生着同样的事情。
“爹,先生今天教我们了,‘民为本,社稷次,君为轻’!”
“阿娘,你看,这是书!先生说,造纺车的人,是利民功臣!”
“爷爷,我给你唱个歌,‘土豆是个宝,一亩收成高……’”
清脆的童谣,从一个个低矮的屋檐下传出,飘进湿滑的巷弄,汇入喧闹的街市。
酒馆里,喝着劣酒的脚夫们,不再只是抱怨苛捐杂税,开始笨拙地讨论着“民为本”到底是个啥意思。
茶肆中,往日里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闲汉们,发现他们的话题,渐渐被一种叫“活字印刷”的新奇玩意儿所取代。
董卓的形象,在这些最底层百姓的心中,开始发生一种奇妙的偏转。
他依旧是那个迁都长安,废立皇帝的国贼。
他依旧是那个杀人如麻,血洗士族的暴君。
可他,也是那个让地里长出二十石粮食的神人。
他也是那个让自家娃儿能读书识字,还能吃上肉的大善人。
他更是那个,在书里头一回告诉他们,他们这些泥腿子,才是“天下的根本”的怪人。
这种矛盾,让人们困惑,却又让他们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被重视的踏实感。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们知道,谁让他们吃饱了饭,谁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相国府,陈默刚刚听完李儒关于蒙学堂的汇报。
“主公,此举,真乃神来之笔。”李儒的脸上,满是发自内心的敬佩,“不出十年,关中之地,将再无人记得汉室恩德,只知有主公一人。”
陈默打了个哈欠,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行了,知道了。告诉蔡文姬,加快进度。不光是蒙学,那些什么《论语》、《孝经》,都给咱家重新编一遍。孔子可以说‘君君臣臣’,但咱家的书必须告诉所有人,他要是不让臣子吃饱饭,这臣子就该把他桌子掀了!”
李儒听得心惊肉跳,却又觉得无比痛快,躬身领命而去。
陈默独自一人,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长安城的万家灯火。
【系统,听见没?这就叫舆论阵地。我们不占领,敌人就占领。】
系统破天荒地没有用机械音回答,而是沉默了片刻,才缓缓播报道:【检测到宿主思想钢印计划初步成功,民众信仰发生根源性扭转。隐藏修正值+30。】
【警告:检测到高能智力单位正在接近核心区域,其思维模式与本世界框架存在高度不兼容性,可能对宿主计划产生不可预知的干扰。】
陈默挑了挑眉,知道系统说的是谁。
他正想调侃两句,忽然,他的目光被城南的一角所吸引。
那里,是通往南阳的官道入口。
……
三日后,傍晚,长乐坊。
夕阳的余晖将整条街道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一个身穿青色布衣,背着一张古琴的青年,正静静地站在一个炊饼摊前。
他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思索,与周围喧闹的市井气息格格不入。
正是从南阳孤身而来的,诸葛亮。
这几日,他走遍了长安的街头巷尾。他看到了整洁的街道,看到了秩序井然的市集,看到了巡逻士兵身上那闪着寒光的制式铠甲。
这一切,都印证了他对董卓强大掌控力的猜测。
但他总觉得,自己还没有看到核心。那个他想看的,“天命”。
就在此时,一阵清脆的歌声,从不远处的蒙学堂里传来。
一群刚放学的孩子,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跑过街道。
他们一边跑,一边大声唱着:
“天地玄黄谁为本?黎民百姓万万千!”
“王朝兴替谁为主?劳工农人天下先!”
“不拜君王拜社稷,一碗米饭大过天!”
歌声稚嫩,却像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诸葛亮的心上。
他脸上的从容与淡定,寸寸碎裂。
黎民百姓万万千?
劳工农人天下先?
一碗米饭大过天?!
这……这是何等惊世骇俗之言!这是在从根子上,否定了千百年来的君臣伦理,圣人之道!
他呆立在原地,如遭雷击。
一个卖炊饼的老汉,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心递过来一个热腾腾的饼。
“后生,外地来的吧?看你这神情,是被吓着了?”老汉咧嘴一笑,露出发黄的牙齿,“刚来都这样,习惯就好了。如今这世道,跟以前不一样喽。”
诸葛亮接过饼,指尖能感受到那份滚烫,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老丈……这些孩童所唱……是何人所教?”
“还能有谁?董相国办的学堂呗!”老汉一脸理所当然,“相国说了,读书不是为了当官,是为了明白道理。这最大的道理,就是让咱老百姓吃饱饭!”
他说着,挺了挺胸膛,脸上是一种诸-葛亮从未在任何一个底层百姓脸上见过的,发自骨子里的自豪。
诸葛亮看着他,又看了看远处那些蹦跳着远去的孩子,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来长安,是想看董卓的坦克大炮,是想看那逆天飞升的“神迹”。
他以为,董卓的“天命”,是建立在暴力与科技之上的霸权。
可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
他错了。
大错特错。
真正的“天命”,不是那划破天际的火光,也不是那坚不可摧的铁甲。
而是眼前这首荒唐的童谣,是这个卖饼老汉脸上那份理所当然的自豪,是那句“一碗米饭大过天”!
董卓,他不是在征服这个天下。
他是在创造一个,全新的天下。
一个他诸葛亮,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的天下。
手中的炊饼,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沾满了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