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那句关于牛肉面的请求,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声音不大,却让整个车厢里凝固的空气,荡起了一圈圈诡异的涟漪。
开车的纪委干部,手下意识地一紧,方向盘差点没打滑。他从业多年,押送过哭天抢地的,也见过死不开口的,可上纪委的车先点菜的,这绝对是头一回。
副驾驶上那个年轻的干部,更是从后视镜里,投来一道混杂着震惊、迷惑、甚至还有一丝荒诞的目光。他看林正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从外星球掉下来的物种。
后排,马东的脸颊肌肉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
他盯着林正那张诚恳中带着点疲惫,疲惫中又透着点理所当然的脸,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对方的节奏太奇怪了,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他精心营造了一路的、那种属于纪委的、冰冷而高压的审问气场,就这么被一句“来碗牛肉面”给轻易地戳破了,像个被扎漏了气的气球,连漏气的声音都显得尴尬。
这是一种无声的交锋。
对方在用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消解他作为审问者的权威,宣告自己并非待宰的羔羊。
“纪委有纪委的规矩。”马东的声音比刚才沉了几分,他试图将跑偏的气氛拉回正轨。
“我知道。”林正点了点头,语气依然平和,“纪委的规矩里,应该也包含了人道主义关怀这一条。我从昨天到现在,粒米未进,水也没喝几口,还经历了山体滑坡和持械对峙。如果因为体力不支,在谈话过程中晕倒了,或者精神恍惚说错了话,既耽误了马主任您的宝贵时间,也影响了调查的公正性,对不对?”
他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姿态放得极低,却字字都踩在点上。
马东沉默了。
他看着林正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挑衅,只有坦然。他知道,对方说的是事实。他也知道,自己如果在这个合情合理的要求上强硬拒绝,反而会显得自己气量狭小,甚至心虚。
车子缓缓驶入纪委大院,在办公楼前停稳。
马东没有再说话,只是率先推门下车。
林正被两名干部一左一右地“陪同”着,走进了这座气氛肃杀的建筑。冰冷的大理石地面,过长的走廊,墙上悬挂的廉政警句,每一样东西都在释放着无形的压力。
他们没有直接去谈话室。
马东领着他,拐进了一个小门,里面是一个小食堂的格局,已经过了饭点,空无一人,只剩下食物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
“小王,”马东对着跟在后面的年轻干部吩咐道,“去后厨看看,还有没有吃的,给他弄一碗。”
那个叫小王的年轻人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快步走向后厨。
马东指了指一张餐桌:“你先在这里吃,吃完我们再开始。”
说完,他便和另一名干部退到门口,抱臂站在那里,既是监视,也是等待。他们没有坐下,也没有离开,用这种方式,维持着调查者与被调查者之间那条看不见的界线。
林正也不客气,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他打量着这个小食堂,窗明几净,桌椅摆放得整整齐齐,像军队的营房。
很快,小王端着一个托盘走了出来。
托盘上,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不是牛肉面,是一碗阳春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撒着几粒葱花,清汤白面,简简单单。
“后厨就剩这点东西了。”小王把面碗放到林正面前,语气生硬。
“谢谢。”林正拿起筷子,客气地点了点头,“有这个就非常不错了。”
他真的饿了。
他夹起面条,吹了吹热气,然后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他吃得很认真,也很安静,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仿佛他不是在纪委的监视下吃一顿前途未卜的饭,而是在自己家的餐桌上,享用一碗寻常的宵夜。
门口,马东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林正。
他看着这个年轻人从容不迫地吃着面,那份镇定,让他心中那丝最初的动摇,像藤蔓一样,开始悄悄滋长。
一个心怀鬼胎、或者被巨大冤屈压垮的人,是断然吃不下饭的。尤其是在纪委这种地方,一碗清汤面,也能变成穿肠的毒药。
可林正,吃得坦然,吃得心安理得。
这份心安理得,比任何声嘶力竭的辩解,都更有力量。
一碗面很快见了底,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林正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擦了擦嘴,站起身,对着马东说:“马主任,我吃好了,谢谢款待。我们开始吧。”
谈话室在三楼的尽头。
房间不大,墙壁是特殊处理过的软包,防止意外发生。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林正坐在靠墙的一侧,正对着一面巨大的、墨色的玻璃。他知道,那后面,应该有人在观察。
马东和小王坐在他对面,中间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桌上,一台摄像机,红灯闪烁,记录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林正,男,25岁,现任白马镇党委委员,信访办、经发办负责人。个人信息核对一下,有没有问题?”马东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冰冷和公式化。
“没有问题。”
“好,那我们现在开始。”马东打开了桌上的一个文件夹,将那封装在证物袋里的血书,再次推到了林正面前。
“王富贵,男,52岁,白马镇黑龙潭村村长。于今天晚上九点四十五分,在镇政府三楼会议室坠楼身亡。这是他死前留下的遗书,我们已经确认过,上面的血迹,是他本人的。”
马东顿了顿,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锁定在林正脸上。
“遗书中,他指控你,林正同志,为了抢夺扳倒牛建国的功劳,以其家人安危为要挟,逼迫他提供针对牛建国的伪证。他因不堪受辱,愤而以死明志。对此,你有什么要解释的?”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林正看着那封血书,上面的字迹潦草而狰狞,充满了怨毒的气息。他沉默了片刻,没有像马东预想的那样立刻反驳,而是问了一个问题。
“马主任,在您看来,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马东一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他皱了皱眉:“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林正的目光从血书上移开,迎向马东的视线,他的眼神平静无波,“一个被逼到绝路,决定用生命来扞卫清白和尊严的人,他留下的最后文字,应该是悲愤的,是决绝的,是带着血泪的控诉。他的字里行间,应该充满着对自己命运不公的呐喊,和对身后家人的不舍与牵挂。”
他伸出手指,隔着证物袋,轻轻点了点那封血书。
“可是您再看这封信。它的逻辑太清晰了,每一个字眼都经过了精心的算计。‘抢夺功劳’,这是为了给我定下卑劣的动机;‘威逼利诱’,这是标准的程序罪名;‘以死明志’,这是为了占据道德的制高点。这不像是一个绝望者的遗言,更像是一份由高人指点,或者说,由别人代笔写好的……一份状纸。”
“你说这是别人代笔?”小王忍不住插话,“血迹已经鉴定过了,是他本人的!”
林正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用一个人的血,写一封信,有很多种方法。最简单的一种,就是让他自己抄一遍。”
小王的脸瞬间涨红了,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话语。
马东抬手,示意小王不要说话。他的表情依旧严肃,但眼神已经变得无比深邃。他看着林正,沉声问道:“你这是在猜测,你有证据吗?”
“我没有直接证据。”林正坦然承认,“证据,现在应该躺在你们物证科的证物袋里,或者,在省里专家的显微镜下。”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强大的、理性的气场。
“马主任,您刚才说,字迹鉴定需要时间。我想请问,除了鉴定字迹是否属于王富贵本人之外,鉴定专家们,会不会分析笔迹的压力、速度、以及停顿的痕迹?”
这个问题,再次让马东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会不会分析出,这些字,是在一种自然、连贯的书写状态下完成的,还是在一个一个临摹、或者被人控制着一笔一画写出来的状态下完成的?一个人的笔迹可以模仿,但书写的‘精气神’,是模仿不来的。我相信,专业的鉴定,能给我们一个答案。”
林正说完,便靠回了椅背,不再言语。
他已经抛出了自己的“矛”。他没有去辩解自己有没有做过,而是直接攻击了对方最核心的物证——那封血书的“合法性”。
他将一个巨大的难题,重新抛回给了马东。
谈话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剩下摄像机轻微的运转声,和墙上时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一下,一下,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马东死死地盯着林正,仿佛要从他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可是,没有。
林正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任你投下多大的石头,也只是泛起一圈涟漪,很快便恢复如初。
许久之后,马东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他拿起看了一眼,是一条信息。看完信息,他的脸色,第一次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那是一种极度震惊,混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复杂神情。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林正,那眼神,已经和几分钟前,截然不同。
“林正,”马东的声音,变得有些干涩,“就在刚才,你让赵强派人去找的……镇政府三楼会议室走廊的监控录像……”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