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太阳像一枚崭新的金质奖章，挂在清河县湛蓝的天幕上。然而，县一中上空的空气，却远不如天气那般明朗。
那张盖着县第一中学校长办公室红章的通知，被贴在了教学楼大厅最显眼的公告栏上。白纸黑字，措辞严谨，内容却像一块投入池塘的巨石，在整个教师队伍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通知：为配合县有关部门对‘网络不实信息事件’的调查，请前日下午（周二）第四节课后，曾于主教学楼三楼东侧走廊逗留或经过的教职工，于今日上午十点前，至校长办公室登记说明情况。特此通知。”
通知很短，信息量却极大。
“有关部门”是哪个部门？“调查”进行到哪一步了？为什么偏偏是“三楼东侧走廊”？
老师们三三两两地聚在公告栏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前一天还在微信群里义愤填膺、转发“爆料”的几位老师，此刻却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眼神躲闪，不敢与旁人对视。
他们心里清楚，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八卦了。学校用这种正式的方式介入，说明事情的性质变了。这不再是赵卫国一个人的“桃色新闻”，而是变成了需要“配合调查”的“事件”。
而那些平日里和赵卫国关系不错的老师，则长出了一口气，腰杆似乎都挺直了几分。他们看向那张通知的眼神，带着一种解气的快意。他们知道，这是反击的号角。
整个上午，县一中都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诡异气氛。
……
县教育局，局长办公室主任张涛，今天的心情格外烦躁。他面前的龙井茶泡了三遍，依旧品不出半点滋味，只觉得满嘴苦涩。
他不断地刷新着那个本地论坛，想看看有没有新的“猛料”爆出来，或者有没有官方的定性通告。可那个帖子就像被施了定身法，除了下面又多了几百条骂赵卫国的评论外，再无任何动静。
这不正常。
按照孙局长的设想，这把火应该越烧越旺，烧到林正焦头烂额，烧到县政府不得不出面叫停那个该死的“智慧教育”项目。可现在，这火仿佛被一个无形的罩子给罩住了，看似还在燃烧，却无法蔓延开来。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藤蔓一样缠上了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他在一中的一个“眼线”打来的。
“喂，老李，学校什么情况？”
电话那头，声音压得极低：“张主任，出事了！学校贴了张公告，让前天下午在三楼东走廊待过的老师，都去校长办公室登记！”
张涛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他握着手机的手，瞬间冰凉。
三楼，东走廊。
那不就是他……他拍照的地方吗？
怎么会这么精准？难道有人看见他了？不可能，他当时观察过，那里是监控死角，而且他只是短暂地停留了几秒钟。
“慌什么！”张涛对着电话低吼一声，与其说是训斥对方，不如说是在给自己壮胆，“学校的例行排查而已，你怕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
挂了电话，他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湿。
去，还是不去？
一个声音在脑子里疯狂叫嚣：不能去！去了就是自投罗网！
另一个声音则冷静地反驳：必须去！你是教育局办公室主任，去学校检查工作是常态。如果全校老师都知道有这么个排查，唯独你这个“恰好”去过的人没出现，那不是不打自招吗？
他猛地灌了一大口凉掉的茶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对，没什么好怕的。没有证据，谁能把他怎么样？那张照片拍得那么模糊，手机又是用不记名的卡发的帖子，Ip地址也挂了海外代理。天衣无缝！
林正不过是在虚张声势，想诈唬出那个发帖人。自己只要表现得坦坦荡荡，去走个过场，就能彻底洗清嫌疑。
想到这里，张涛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金丝眼镜和略显凌乱的领带，对着镜子挤出一个自认为足够沉稳的笑容。
“对，就是这样，例行公事而已。”
他拿起公文包，走出了办公室。那步伐，远比他自己想象的要僵硬几分。
……
县一中，校长办公室。
刘校长坐立不安，一杯茶续了四五次水，还是觉得口干舌燥。林正和昨天那个精干的年轻人小张，就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一个气定神闲地看着窗外，一个正襟危坐，眼神锐利。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在“滴答、滴答”地走着，像是在为某个即将登场的人倒数计时。
已经有七八个老师来登记过了，他们要么是路过，要么是去办公室拿东西，刘校长都按林正的意思，简单问了几句就让他们离开了。
“林局，”刘校长终于忍不住了，“您说的那条鱼……真的会自己游过来吗？万一他……他不来呢？”
“他会的。”林正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因为心虚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想证明自己不心虚。”
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请进。”刘校长连忙应声。
门被推开，教育局办公室主任张涛，带着一脸恰到好处的关切笑容，走了进来。
“刘校长，忙着呢？”他先是和刘校长打了个招呼，随即才像是刚刚发现林正一样，露出惊讶的表情，“哎呀，林副局长也在这里？真是巧了。我是来了解一下网上那个帖子的事，局里领导很重视，派我来跟学校沟通一下。”
他演得很好，语气、神态都无懈可击，仿佛真是一个来传达上级关怀的好干部。
刘校长看了一眼林正，不知该如何接话。
林正终于转过头，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站起身：“张主任辛苦了。正好，我们也在为这件事发愁。既然您来了，不如一起听听？”
张涛心里咯噔一下，但脸上依旧挂着笑：“好啊，能为林局分忧，是我的荣幸。”
他拉过一张椅子，在林正旁边坐下，摆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
林正没有看他，而是对刘校长说：“刘校长，可以请赵老师和吴小双同学，还有他们的家人进来了。”
很快，赵卫国和他妻子，还有那个叫吴小双的女孩以及她的父母，一起走进了办公室。赵卫国看到张涛时，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恨意，但被他强压了下去。
“张主任，这位就是帖子里被污蔑的赵卫国老师。”林正介绍道。
张涛推了推眼镜，对着赵卫国痛心疾首地说：“赵老师，你受委屈了！你放心，组织上一定会调查清楚，还你一个清白！”
他说得大义凛然，仿佛自己是正义的化身。
林正笑了笑，不置可否，转头对吴小双说：“小双同学，你别怕。把那天下午你找赵老师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跟张主任说一遍。”
女孩虽然有些紧张，但在父母和林正鼓励的目光下，还是鼓起勇气，将自己因为物理竞赛报名而犹豫不决，去找赵老师寻求鼓励的经过，清晰地复述了一遍。
她的叙述，与赵老师昨晚所说，分毫不差。
说完，吴小双的父亲，一个皮肤黝黑的壮汉，红着眼圈对张涛说：“张主任，我们家小双，从小到大都是个乖孩子！赵老师更是我们敬重的好老师！网上那些话，那是往我们父女俩心窝子上捅刀子啊！你们教育局，一定要把那个天杀的造谣的抓出来！”
张涛的额角，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连连点头：“一定，一定！我们绝不姑息！”
“光说是没用的。”林正的声音突然响起，他拿起桌上的一个U盘，递给小张，“小张，把里面的东西，放给张主任看看。”
小张立刻将U盘插进刘校长的电脑。很快，投影幕布上，出现了清晰的监控画面。
画面里，赵老师和吴小双在走廊里交谈，赵老师鼓励地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女孩鞠躬离开。一切都光明磊落，坦坦荡荡。
张涛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只凭这段视频，赵卫国的“罪名”就已经被洗清了。
“张主任，您看，事实很清楚了。”林正看着他，目光平静，“赵老师和吴同学之间，是再正常不过的师生交流。”
“是，是，太清楚了！”张涛连忙附和，心里却在想，既然已经澄清了，那是不是该结束了？他只想立刻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然而，林正没有停下的意思。
“不过，我还有个疑问。”林正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既然事实如此，那网上那张充满恶意引导的照片，又是从哪来的呢？它的拍摄角度，非常刁钻，恰好能造成视觉上的误会。”
他示意小张继续播放。
小张按下了播放键，并且将画面左上角的一个区域，放大了数倍。
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幕布上。他靠在办公室的门框边，手里举着手机，那个姿势，那个轮廓……
张涛的呼吸，在这一刻停滞了。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
“这个人，看起来有点眼熟啊。”林正仿佛在自言自语，他转头看向张涛，脸上带着一丝探寻的微笑，“张主任，您是教育局的领导，眼神好，您帮我们看看，这个在角落里，行为举止有些……奇特的人，会是谁呢？哦对了，公安局的同志说了，只要能锁定嫌疑人，他们有技术手段，可以进行人脸轮廓和身形比对，准确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
“我……我不知道……”张涛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他下意识地想去擦额头的汗，手却抖得不听使唤。
林正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眼神变得锐利如刀。
“你真的不知道吗？”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张涛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前天下午，你去一中，不是为了检查工作，是接到了孙志强局长的指示，专门来搜集赵老师的‘黑料’，对不对？”
“你躲在三楼的监控死角，用手机偷拍了赵老师和学生的正常交流，然后断章取义，恶意剪辑，对不对？”
“你用境外的代理服务器，在本地论坛上发布匿名帖，捏造事实，恶意诽谤一名功勋教师，试图破坏县政府的重点教育项目，对不对？”
林正的每一句质问，都像一记重拳，狠狠地砸在张涛的心理防线上。
张涛彻底崩溃了。他猛地从椅子上瘫倒在地，面如死灰，嘴里语无伦次地呢喃着：“不……不是我……是孙局长……是孙局长让我这么干的！他说……他说只要把赵卫国搞臭，那个姓林的就会知难而退……不关我的事……我只是奉命行事啊！”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惊人的反转和肮脏的内幕，震得说不出话来。
刘校长张大了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赵卫国夫妇和吴小双一家，则从震惊转为滔天的愤怒。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察，走了进来，为首的正是王队长。他看都没看地上的张涛，径直对林正说：“林局，人证物证俱在，我们可以带走了。”
张涛看着警察冰冷的手铐，最后一丝心理防线也彻底垮塌，他突然像疯了一样，手脚并用地爬向林正，哭喊道：“林局长！林副局长我错了！我鬼迷心窍！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
林正后退一步，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冷的失望。
“机会？”他看着这个斯文扫地、丑态百出的教育局主任，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你去跟那个被你毁掉声誉的好老师说，你去跟那个被你吓到整晚不敢睡觉的小姑娘说，你去跟全县所有盼着教育能变好的老百姓说。问问他们，给不给你这个机会。”
说完，他不再看张涛，而是转向赵卫国，深深地鞠了一躬。
“赵老师，对不起，是我们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委屈了。”
赵卫国，这个在讲台上站了三十年的硬汉，这个面对污蔑和网暴都没有掉一滴泪的男人，在这一刻，眼圈瞬间红了。他连忙扶起林正，声音哽咽：“林局……使不得，使不得啊……”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林正的身上，也照亮了办公室里每一个人的脸。那驱散了阴霾的，不只是阳光，更是公道和人心。
小张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地上一滩烂泥似的张涛，看着重新挺直了脊梁的赵老师，再看看那个身形并不算高大、此刻却仿佛光芒万丈的年轻领导。
他忽然明白了，林局昨天为什么说，要让那条鱼自己游过来，还要让所有人看看，它是怎么被开膛破肚的。
这哪里是调查，这分明是一场公开的审判。审判的，不只是一个张涛，更是那种盘踞在阳光下的阴影，那种见不得光的卑劣手段。
就在这时，林正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起来一看，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
短信内容很短，只有一句话。
“林正，你很好。但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