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毅的呼吸，仿佛被那张泛黄的旧报纸吸走了。
铁皮屋里，所有声音都像潮水般退去。王建国压抑的抽泣，李大海绝望的喘息，年轻干部们衣物的摩擦声，都在这一刻消失了。世界变成了一幅静止的、无声的画面，画面的焦点，就是周毅手中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报纸。
他的手指，戴着白色的手套，捏着报纸的边缘。指尖的力道很稳，但指关节却微微泛白，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那张照片，黑白的，印刷得有些模糊，却像一枚烧红的钢印，烙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照片中央，那个笑容满面、意气风发的中年男人，像一根刺，扎进了整张照片的核心。他身边的人，包括李大海，都像是陪衬的绿叶，所有的光环都汇聚在他一人身上。
王建国已经止住了哭，他捧着那个温暖的搪瓷茶缸，蜷在床角，像一只受惊后躲回巢穴的刺猬。他看不懂周毅的表情，但他能感觉到，屋子里的空气变了。刚才，是暴风雨过后的湿冷；现在，却像是暴风雨来临前，那种令人窒息的、凝固的死寂。
这种死寂，比李大海的嘶吼更让他心悸。
被死死按在墙上的李大海，也看到了那张报纸。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间涣散了。如果说，纪委破门而入，是将他打入了地狱的门槛，那么这张报纸的出现，就是彻底把他推进了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身体彻底软了下去，若不是被两名干部架着，他会直接瘫在地上。
周毅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报纸重新折叠好，放回报纸原来的夹层，再将整个黑皮笔记本，都装进一个厚实的物证袋里，亲手封上封条。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于仪式的郑重。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将目光投向王建国。那锐利的眼神已经收敛，恢复了之前的沉稳。
“王师傅，这个滨江大道项目，你熟吗？”他开口问道，声音不大，像是在随意地聊天。
滨江大道？
王建国愣了一下，这个名字太熟悉了。对于江城的每一个市民，尤其是他们这些在工地上讨生活的人来说，滨江大道就是一个传奇。那是几年前，全市最大、最风光的市政工程。报纸上、电视里，天天都在说。
“熟……怎么不熟……”王建国嗫嚅着，“那时候，全城的建筑队都想往里挤。听说那工程，用的都是最好的料，给的钱也痛快。我们……我们这种小包工队，连边都摸不着。”
他说的是实话。那个项目，在他们这些底层工人眼里，就是一块流着蜜糖的肥肉，只有最有背景、最有实力的人才能分上一口。
“是吗？”周毅不置可否，他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个装着混凝土样本的袋子，“最好的料？”
王建国不说话了。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用力过度而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最好的料，怎么会从他这个小工地的搅拌机里，吐出那种一捏就碎的垃圾。
屋子里的气氛再次变得压抑。
一名年轻的干部，似乎是想缓和一下气氛，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递到王建国面前：“王师傅，来一根？”
王建国下意识地摆了摆手，但看到对方脸上真诚的善意，又犹豫着伸出了手。他的手抖得厉害，那根烟夹了两次才夹住。年轻干部也没笑话他，划着火柴，凑过去帮他点上。
“呲——”
火光亮起，王建国猛吸了一口，辛辣的烟气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委屈，只是单纯的生理反应。
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个年轻干部就在旁边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像在安抚一个受了惊的孩子。
周毅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催促。他知道，王建国今晚所承受的压力，足以压垮任何一个普通人。他需要时间，把那股气缓过来。
许久，王建国的咳嗽才平息下来。他夹着烟，狠狠地又吸了一口，这一次，他适应了。尼古丁带来的短暂麻痹，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周……周同志，”他抬起头，鼓起勇气，问出了一个盘旋在心底的问题，“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这个问题，同样也是被架在一旁的李大海想知道的。他那双死灰色的眼睛，也费力地转向了周毅。
周毅看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目光转向了窗外。
“有人报案，说这里可能发生了胁迫事件。”他轻描淡写地说，“我们也是接警来的。”
接警？
王建国和李大海都愣住了。这个理由，听起来天衣无缝，却又漏洞百出。市纪委的专案组，会因为一个普通的胁迫案，如此雷霆万钧地破门而入？
周毅没有给他们深思的机会。他站起身，对身边的同事说：“这里交给你了。人，还有所有物证，马上带回办案点。记住，全程录像，确保程序合规。”
“是！”
“另外，”周毅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王建国，“王师傅，你暂时不能离开。我们会安排一个安全的地方，需要你配合我们做一份详细的笔录。你放心，你的安全，以及你家人的安全，从现在开始，由我们负责。”
王建国用力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他知道，从今晚起，他的人生，彻底改变了。
周毅走出那间充满铁锈味和恐惧余温的铁皮屋。
外面，工地的夜，深沉如铁。远处的探照灯，在夜空中划出几道苍白的光柱，照亮了层层叠叠的、尚未完工的钢筋骨架，像一头匍匐在黑暗中的巨兽。
夜风很冷，带着工地上特有的、尘土与水泥混合的味道，吹在脸上，让他那颗因为愤怒和震惊而有些发热的头脑，冷静了许多。
他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确认四周无人后，才拨通了那个他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几乎是秒接。
“情况如何？”林正的声音传来，一如既往的沉静，听不出丝毫的焦急，但周毅知道，电话那头的人，一定和他一样，一夜未眠。
“人控制住了，证据也拿到了。”周毅压低了声音，即使是在空旷的工地上，他也下意识地保持着警惕，“包括一份详细的行贿账本。”
“辛苦了。”林正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但是，”周毅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凝重，“我们可能……捅到了一个比想象中更大的马蜂窝。”
电话那头沉默了。这种沉默，比任何追问都更有压力。
周毅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将那张旧报纸上的画面，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账本里，夹着一张几年前的《江城市日报》。头版，关于滨江大道奠基仪式的。”
他没有直接说出那个名字，但在江城，在那个时间点，能以那个身份，站在滨江大道奠基仪式最中央的人，只有一个。
电话那头的沉默，在持续。周毅甚至能听到听筒里传来的、林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呼吸声。
良久，林正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报纸，收好了吗？”
“收好了，最高证物等级。”
“好。”林正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周毅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了拉开窗帘的声音，以及椅子被拉动的轻响。他可以想象，林正此刻，一定是站到了他办公室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
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江城的夜景。
也可以看到，那条如同巨龙般，横贯了半个城市，至今仍被视为本市最耀眼政绩的——滨江大道。
“周毅。”林正的声音，仿佛是从很高、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夜风的凉意。
“在。”
“从现在开始，这个案子，由你独立负责。所有卷宗，由你亲自保管。除了我，不向任何人汇报。”
周毅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这句话的分量。这意味着，这个案子，已经超出了常规的办案范畴，进入了最高保密级别。
“明白。”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电话那头，林正挂断了电话。
周毅握着手机，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他抬起头，望向市中心的方向。那里的万家灯火，璀璨如星河，可他却觉得，在那片璀璨的星河之上，笼罩着一层巨大的、肉眼看不见的阴影。
而今晚，他们亲手，将这片阴影，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
市政府大楼，市长办公室。
林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的城市。
滨江大道，像一条镶满了钻石的项链，在夜色中蜿蜒流淌，璀璨夺目。这是上一任领导留给这座城市最着名的名片，也是他最引以为傲的政绩丰碑。
林正的目光，平静地掠过那片繁华的光带，最终，落在了远处，那座同样灯火通明、矗立在城市中轴线上的市委大楼。
他的眼神，深邃如夜。
他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是我，林正。”他对着话筒，平静地开口，“帮我查一下，赵书记，现在还在办公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