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将江城第一人民医院的住院部大楼悄无声息地包裹起来。窗外，城市的霓虹被隔绝，只剩下远处几点零星的灯火，在黑暗中像是濒死者最后的呼吸。
病房内，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床头灯。光线勉强勾勒出林正苍白的侧脸，以及他投在墙上那道沉默的、孤寂的影子。
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依旧霸道，却怎么也压不住那份从枕头底下散发出来的，纸张与油墨混合的、带着致命诱惑的气息。
林正的目光，死死地胶着在虚空中那两行暗红色的选项上，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拆解、嚼碎，吞进肚子里。
【选项一：高举轻放。】
【选项二：雷霆一击。】
这已经不是一道选择题了，这是命运递过来的一份契约。一份用他的前途、他的原则，甚至别人的性命做赌注的契约。
他试着去想象选择第一条路的场景。
他会把这份“投名状”锁进保险柜，然后在一个合适的时机，约见一个合适的中间人，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像个成熟的政客一样谈判。桌上摆的可能不是茶，是江城的未来权力版图。他可以要求惩处李建军，甚至扳倒一两个跳得最欢的关键人物，以此作为自己“胜利”的标志。
然后呢？
然后赵曼丽的集团会伤筋动骨，但绝不会倒下。他们会像壁虎断尾一样，舍弃掉一部分，然后更深地潜伏起来。江城官场会迎来短暂的平静，他林正，也会被贴上“识大体、顾大局”的标签，或许还能换来一些实质性的资源倾斜，让他安安稳稳地做他的副市长，推行他的民心工程。
一切看起来，都很好。很“聪明”，很“成熟”。
可林正的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他几乎能看到未来的自己，西装革履，笑容得体，在各种会议上说着滴水不漏的官话，与那些他曾经鄙夷的人握手言欢，酒杯里晃动的，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妥协与交易。
而那个“妥协”的性格标签，会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永远地拷在他的灵魂上。每当他想挺直腰杆的时候，这道枷锁就会提醒他：你，不过也是个被驯服了的人。
这感觉，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了第二个选项。
【雷霆一击。】
仅仅是看着这四个字，林正就感觉自己的血液，开始不受控制地升温。
他能想象那幅画面。当这份文件被原封不动地递交到省纪委，甚至更高层的手中时，整个江城将会迎来一场何等剧烈的超级地震。无数张平日里道貌岸然的面孔，会在一夜之间变得惊恐、扭曲。那张盘根错错节、遮天蔽日的大网，将被他用这把最锋利的刀，从最核心的地方，狠狠划开。
民心值翻倍，官气暴涨，获得“无畏”标签。
这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选择。这才是他林正该走的路。
可是……
他的视线，落在了那行冰冷的补充提示上。
【您将成为无数人不死不休的死敌，前路将充满无法预知的血雨腥风，官气损耗速度增加300%。】
【您的选择，将直接影响他的生死。】
他的？钱院长的。
林正的呼吸，猛地一滞。
官气损耗速度增加三倍，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以后不能再像现在这样，靠着解决一两件民生大事，就能积攒起足够的“护体神功”。他必须像一台永动机一样，不停地去做大事，去获得巨量的民心，否则，那些来自暗处的冷箭、绊子、阴谋，会迅速耗光他的官气，让他重新变回那个在泥潭里寸步难行的“愣头青”。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他似乎要用一个人的命，去换取这场“正义的胜利”。
他几乎能推演出后续的剧本。一旦他选择鱼死网破，赵曼丽那群人被逼到绝境，会做出什么事来？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抹掉所有证据和证人。而躺在IcU里，人事不省的钱院长，就是最大、最关键的那个活口。
一个“医疗事故”，就能让他永远闭嘴。
到那时，他林正手握着沾血的“正义”，站在道德的高地上，接受万民的敬仰。而那个在最后一刻，鼓起勇气想要递出投名状的钱院长，却成了这场伟大胜利中，一笔无人问津的、被牺牲的代价。
用一个人的命，来换一群人的倒台。这笔账，划算吗？
从功利的角度看，太划算了。
可林正的心里，却像是被一块巨石堵住了，沉闷得让他喘不过气。
他一直信奉的，是“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钱院长算不上好人，他贪婪、油滑，是那张大网上的一个节点。可就在他倒下的那一刻，在他选择递出这份文件的那一刻，他至少，是想当个好人的。
如果连一个想回头的人，都要被他亲手推向深渊，那他追求的“正义”，又与那些人的“不择手段”，有什么区别？
林正靠在床头，闭上了眼睛，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
这根本不是选择题。
这是系统在用最残酷的方式，拷问他的道心。
“叩叩。”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林正脑中的天人交战。
他睁开眼，是小护士陈佳佳。她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新的药和一杯温水，脸上还带着几分惊魂未定的怯意。
“林市长，该……该吃药了。”她的声音很小，像是怕惊扰了这房间里凝重的气氛。
“谢谢。”林正接过药和水。
陈佳佳没有立刻离开，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林市长，钱院长他……他会没事的，对吧？”
林正看着她那双清澈的、带着一丝祈求的眼睛，沉默了片刻，才点点头：“王主任说，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那就好，那就好……”陈佳佳像是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又有些愤愤不平地嘟囔道，“都怪那个警察，那么凶！肯定是他把院长给吓坏了！我刚才听别的科室的医生说，钱院长以前就有高血压，最怕受刺激。他那个人……就是胆子小，平时开会，被大领导多看两眼，手心都冒汗。”
胆子小？
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林正脑中的迷雾。
对啊，钱院长是个胆小的人。
一个胆小的人，为什么会做出递交“投名状”这种堪称豪赌的举动？因为他预感到了更大的恐惧。他怕赵曼丽那艘船，马上就要沉了。他想跳船，想自救。
一个胆小的人，在IcU里，他最怕的是什么？
不是怕林正，也不是怕纪委。他最怕的，是那些想让他永远闭嘴的人。
那么，怎么才能让他活下来？
不是靠妥协，不是靠交易。而是要让他变得“有用”，让他成为一个烫手的山芋，让那些想动他的人，投鼠忌器！
林正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
谁说系统给了两个选项，就只能二选一？
小孩子才做选择题，成年人，要的是创造第三个选项。
他看着一脸担忧的陈佳佳，忽然温和地笑了笑：“小陈，你说的对，钱院长是个好同志，工作兢兢业业，就是身体不太好。等他康复了，一定要让他好好休息。”
陈佳佳被他突如其来的笑容弄得一愣，但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等陈佳佳离开后，林正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与锐利。
他没有在系统面板上做出选择。
他只是拿起了自己的手机，翻到了一个许久没有联系过的号码。
电话接通得很快，那头传来一个沉稳而略带磁性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
“林正？你小子，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不是在江城当你的大市长，日理万机吗？”
“周哥。”林正的声音很平静，“遇到点麻烦，想请你帮个忙。”
电话那头的人，是周毅，省报内参部的一位资深记者，也是林正在大学时期的学长，两人关系极好。周毅为人正直，笔杆子极硬，写过好几篇震动全省的深度报道。
周毅那边的语气立刻严肃了起来：“你说。”
“江城第一人民医院的食堂，出了点食品安全问题。”林正的语气轻描淡写，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呢，不小心受了点小伤，正在住院。刚才，医院的钱院长，可能是工作太辛苦，给我送整改方案的时候，突发疾病，也住进IcU了。”
周毅是何等敏锐的人，他立刻从这几句平淡的话里，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小伤？突发疾病？”周毅的声音压低了，“你小子，别跟我打马虎眼，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大事。”林正继续说道，“就是钱院长的一片心血，那份整改方案，我觉得写得特别好，有深度，有担当。我想着，不能埋没了这样一位好同志。所以想请周哥你帮忙，能不能在你们的内参上，稍微提一下？就说江城第一人民医院在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下，积极整改，院长钱xx同志，更是为了人民的健康事业，废寝忘食，带病坚持工作，最终累倒在了工作岗位上。”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周毅在消化林正这番话里，那九曲十八弯的信息量。
这不是一篇报道。
这是一道护身符。
一道用省报内参的权威性，给躺在IcU里的钱院长，贴上的一道“因公劳模”的护身符！
一旦这篇内参发出去，钱院长的“累倒”，就成了全省都知道的“先进事迹”。他就不再是一个普通的病人，而是一个被官方盖了章的“劳模”。
这种情况下，如果他再在医院里出点什么“意外”，那性质就全变了。那不再是医疗事故，而是对“先进模范”的谋害，是公然打省里的脸！
谁敢动他？谁还敢让他“意外”死亡？
“林正，”周毅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和压抑不住的兴奋，“你老实告诉我，你手里，到底捏着什么？”
林正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看着窗外的夜色，轻轻地说了一句。
“我手里，捏着一个想当好人的人的命。”
他顿了顿，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补充道。
“也捏着，一个让江城的天，变得更蓝一点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