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也一样,别活得太直,容易折。”
陈玄最后那句含混不清的梦话,像一片羽毛,轻轻飘落,却在林晚晴的心湖里,砸出了一个深深的漩涡。
她怔怔地看着那张被陈玄扔在桌上的涂鸦,又看看已经彻底睡熟的陈玄,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关于“穿堂煞”、“水火不容”的焦虑,显得那么可笑。
她一直想用学来的条条框框,去打造一个“完美”的家。
而陈玄,从头到尾,只想要一个能让他舒服躺着的“窝”。
哪个才是家真正的意义?
林晚晴拿起那张图纸,上面的线条歪歪扭扭,布局荒诞不经,可不知为何,她越看,心里越是安定。
第二天,装修队来了。
工头是个姓王的中年汉子,膀大腰圆,皮肤黝黑,一看就是经验丰富的老把式。他带着几个徒弟,工具往地上一放,气势十足。
“林小姐,您放心,这片儿的活儿我老王包了十几年,保证给您装得漂漂亮亮!”王工头拍着胸脯,笑得一脸憨厚。
林晚晴也笑着,将那张被她珍藏了一晚上的“设计图”递了过去:“王师傅,麻烦您了,就按这个来。”
王工头的笑容,在看到图纸的那一刻,凝固了。
他把图纸翻过来,又倒过去,看了半天,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茫然,最后变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
“林……林小姐,您这是……拿错了吧?这是您家孩子的画?”他小心翼翼地问,生怕伤了雇主的自尊心。
“没错,就这个。”林晚晴语气坚定。
王工头身后的几个年轻工人也凑过来看,随即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窃笑。
“师傅,这床放屋子中间,电线咋走?插座安哪儿?”
“这沙发对着窗户,那电视是挂天上还是挂沙发背上啊?”
“我干了十年装修,头一回见把厨房和厕所流放到这么远地方的,这得浪费多少管线和人工啊!”
王工头的老脸涨得通红,他感觉自己的专业性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挽救一下:“林小姐,您听我说,这设计……它不光是不好看,它根本就不合理啊!住着肯定不方便。您看,咱们可以把床靠墙,这样能多出一个衣柜的空间;沙发对着墙,做个电视背景墙,多气派;这俩走廊要是打通,客厅能大出快一倍!”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实用主义的智慧,完全是从一个正常居住者的角度出发。
林晚晴听着,心里不是没有动摇。
可她一转头,就看见陈玄正搬着他的躺椅,躲到了院子最远的角落,用两根手指塞着耳朵,满脸都写着“你们吵到我睡觉了”的控诉。
那副样子,让她心里最后的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了。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王工头,露出了一个温柔而坚定的微笑:“王师傅,就按图纸来。钱不是问题,只要……舒服就行。”
“舒服”两个字,让王工头彻底没了脾气。
他看着这位漂亮得不像话的女主人,又看看那张荒诞的图纸,最后长叹一声,像是认命了一般,把图纸往怀里一揣。
“行!您是老板,您说了算!拆!”
于是,一场堪称小镇装修界奇闻的工程,就这么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整个装修过程,对王工头和他的团队来说,简直是一场对职业生涯的颠覆性折磨。
他们每一步都干得异常憋屈。
当他们按照图纸,在卧室的正中央,为那张未来的大床打下地台、预留线路时,所有人都感觉自己在参与什么神秘的献祭仪式。
当他们铺设那两条又长又弯、毫无意义的走廊时,王工头心疼那些被浪费的地板,心疼得直嘬牙花子。
当他们把沙发搬到客厅,严格按照图纸指示,正对着窗户摆好时,一个年轻工人习惯性地问了一句“电视柜放哪儿”,被王工头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整个过程,陈玄作为“总设计师”,没有踏进过施工现场一步。
他每天最大的活动,就是随着太阳的轨迹,在院子里挪动他的躺椅。噪音大了,他就用林晚晴的眼罩和耳塞把自己封印起来,继续睡。
偶尔被饿醒,他会迷迷糊糊地走到门口,对着里面喊一嗓子:“林晚晴,饭好了没?”
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让挥汗如雨的工人们不止一次地怀疑,这位林小姐是不是被这个小白脸下了什么降头。
终于,在王工头团队的集体精神内耗中,房子装好了。
交工那天,王工头站在焕然一新的屋子里,心里五味杂陈。
房子很漂亮,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做工也是他团队的最高水准。
但,就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客厅空旷得像个小广场,唯一的家具就是那张孤零零对着窗户的沙发。
卧室里,一张巨大的床占据了最中心的位置,像一个国王的宝座,四面都是空地,显得既霸道又寂寥。
那两条通往厨房和卫生间的走廊,弯弯曲曲,走在其中,总有一种逛园林迷宫的错觉。
“林小姐,活儿干完了,您看……还满意吗?”王工头的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出的心虚。
林晚晴走进来,看着这个完全按照陈玄那张涂鸦复刻出来的家,也有一瞬间的失神。
确实……很奇怪。
但奇怪中,又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和谐。
“辛苦了王师傅,我很满意。”
送走了如释重负的装修队,林晚晴一个人站在这个“不合理”的家里。
她试着躺在了那张正对窗户的沙发上。
午后的阳光,没有丝毫遮挡,暖洋洋地洒满了她全身。她不需要歪头,不需要调整角度,只要一睁眼,就能看到院子里那片竹林,看到风吹过时,竹叶如碧波般荡漾。
电视里再精彩的节目,似乎也比不上眼前这片生机勃勃的绿意。
她忽然明白了,陈玄要的不是娱乐,是安逸。
她又走进卧室,爬上那张位于正中央的大床。
她躺在床上,伸开四肢,像一个“大”字。身体的任何一个方向,都没有墙壁的阻碍。那种感觉,不像睡在床上,更像漂浮在一片无垠的海面上,自由,且无拘无束。
她也明白了,陈玄玄要的不是空间利用,是身心舒展。
晚上,她做好饭,从厨房端着菜走出来,要经过那条弯弯的走廊。走着走着,她发现,饭菜的香气,似乎就在这几个转弯中,被拉长、稀释了,等走到客厅,已经变得若有若无。
她这才彻底领悟了陈玄那句“弯一点,气才能留住”的真意。
住进去的第一个晚上,林晚晴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
第二天,她不是被闹钟吵醒,也不是被窗外的光刺醒,而是自然而然地醒来。她睁开眼,感觉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能量,精神饱满得不像话。
接下来的日子,这种感觉愈发明显。
她发现自己的睡眠质量高得惊人,每天都能一觉睡到自然醒。胃口也变得出奇的好,以前为了保持身材不敢多吃的米饭,现在能轻松吃下两碗,体重却没怎么长。
最神奇的是,她的心情也变得格外平和。住在这个奇怪的房子里,她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层温暖又慵懒的气场包裹着,那些生意上的烦恼、人际间的焦虑,似乎都变得遥远而不重要了。
她开始喜欢上了在午后,和陈玄一人占着沙发的一头,什么也不干,就那么躺着,晒着太阳,看窗外的云卷云舒。
这一天,林晚晴又是心满意足地从沙发上醒来。她看着旁边睡得口水都快流出来的陈玄,再看看这个被所有人认为“不合理”的家,脸上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终于明白了。
什么叫风水?
让心顺了,就是最好的风水。
让住在里面的人,从身体到灵魂都感到放松和舒适,这比任何精妙的布局、昂贵的摆件都重要。
陈玄的“懒”,不是简单的懒惰,而是一种返璞归真的大智慧。
他用最直接、最笨拙的方式,剥离了所有附加在“家”这个概念上的虚荣、规则和审美绑架,直指核心——舒服。
大道至简,莫过于此。
林晚晴看着窗外,心情一片澄澈。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线条流畅的顶级豪车,与小镇朴素的风格格格不入,缓缓停在了“躺平堂”的门口。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昂贵手工定制西装,却面容憔悴、眼神空洞的中年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站在门口,看着“躺平堂”那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脸上满是迷茫。他似乎在寻找什么,又似乎已经失去了一切。
他散尽了亿万家财,舍弃了所有浮华,一路从繁华的都市来到这个偏远的小镇,只为寻找一个传说中的人,问一个他追寻了半生,却始终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