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张启山端着那只用了十多年的搪瓷茶杯,杯口边缘的漆已经磕掉了好几块,露出底下黑色的铁皮。他没有喝水,只是用手指缓缓摩挲着杯壁上“为人民服务”的红色字样,目光却落在对面沙发上的李建国身上。
眼前的李建国,和他记忆里那个总是微微佝偻着背,眼神里带着一丝化不开的疲惫与茫然的中年男人,判若两人。
他的腰杆挺得笔直,不是那种刻意为之的僵硬,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生发出的自信。眼神也变了,不再是躲闪和游离的,而是沉稳、明亮,偶尔闪过一丝不易察acts的锐气。那身穿了多年的中山装,依旧是旧的,可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格外精神利落。
最大的变化,还是那两道眉毛。
张启山自己都没察觉到,他的视线已经在那两条眉毛上停留了不下三次。不粗不淡,不浓不稀,形态流畅,像是画上去的,却又无比自然地融入了他那张国字脸。就是这两道眉毛,仿佛一下子打通了李建国整个人的任督二脉,让他整张脸的观感都鲜活了起来。
“老李啊,”张启山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听不出什么情绪,“你这次的提拔,真是……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啊。”
李建国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一紧,随即又放松下来。他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谦逊与感激:“都是领导栽培,同志们支持。”
话说得滴水不漏,是机关里最标准的话术。可张启山听着,却觉得味道不对。以前的李建国说这种话,会带着一丝诚惶诚恐,甚至有些卑微。现在的他,不卑不亢,平静得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张启山给他倒了杯水,推到他面前,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我听说,你前段时间,去玄学公园找过那位陈大师?”
来了。
李建国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知道,镇长早晚会问起这件事。纹眉改运,这种事在小小的清泉镇,根本瞒不住人。他去纹眉的第二天,单位里就有风言风语了,只是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说。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添油加醋地渲染什么神异之处,只是点了点头,用一种陈述的语气说道:“是。工作上遇到些想不通的困惑,去请陈大师指点了一下迷津。”
“哦?那大师……都指点了些什么?”张启山追问道,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里透出浓厚的兴趣。
李建国沉默了片刻。他想起了陈玄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想起了那句“眉毛顺了,运才能顺”的荒唐话,也想起了自己这几个月来如同做梦般的经历。他要怎么说?说自己升官是因为去纹了两条眉毛?别说镇长不信,他自己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像个笑话。
最终,他只是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感激,有敬畏,也有一丝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玄妙。
“陈大师说,我的问题,在于过去太执着于‘做事’,而忽略了‘做人’。眉断了,人缘就断了,路也就窄了。”他顿了顿,看着张启山,“他没教我怎么升官,只是让我把自己的‘路’给接上。路通了,自然就顺了。”
路通了,自然就顺了。
张启山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眼神愈发深邃。他看着李建国,忽然明白了。李建国的变化,不仅仅是两条眉毛,更是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以前的他,像一头只知埋头拉磨的黄牛,勤恳,却也固执,身上总有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而现在,他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沉稳,包容,让人不自觉地就想亲近,想信赖。
这真的是纹个眉就能达到的效果?还是说,那位陈大师的手段,已经超出了常人的理解范畴?
送走了李建国,张启山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
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淡下去,暮色像潮水般涌入房间,将桌上那堆积如山的文件染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颜色。
《关于清泉镇旅游资源深度开发的可行性报告》、《清泉镇农产品滞销问题解决方案》、《关于申请扶贫资金改善镇基础设施的请示》……
每一份文件,都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
他来清泉镇五年了。五年里,他跑断了腿,磨破了嘴,想尽了一切办法。他带着招商团队去沿海城市一家家企业拜访,被人当成骗子一样赶出来;他请来农业专家,试图改良土壤,推广新的经济作物,结果却因为一场倒春寒赔得血本无归。
清泉镇就像一个沉睡的老人,无论他怎么呼喊,怎么推搡,都无法将其唤醒。眼看着任期将满,他交上去的成绩单,却还是那么苍白无力。
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小受的教育告诉他,世界上没有神仙皇帝。可李建国这件事,就像一根撬棍,硬生生把他那套坚固的世界观,撬开了一道缝。
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就一定不存在吗?
当所有常规的道路都走不通的时候,是不是可以……去试试那条看似荒诞不经的小径?
张启山猛地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脚下的烟头很快就积了一小堆。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掐灭了手里的烟,抓起外套,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他没有让司机备车,也没有通知任何人。他换上了一身便服,自己去水果店,精心挑选了一篮最新鲜的时令水果,然后一个人,徒步走向了镇西头那个如今已是全镇最热闹的地方。
夜色下的玄学公园门口,依旧有三三两两的游客在拍照留念。张启山绕开了人群,从一条僻静的小路,走到了“躺平堂”的后院门口。
熟悉的院门,紧紧闭着。他站在门口,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电视声和林晚晴的笑语,心中那份属于镇长的威严和矜持,在这一刻荡然无存。他只是一个为全镇几万人的生计而焦虑的、走投无路的中年人。
他整理了一下衣领,抬起手,有些僵硬地敲响了院门。
“咚,咚咚。”
敲门声不轻不重,带着一种刻意保持的礼貌和压抑不住的郑重。
开门的还是林晚晴。当她看清门口站着的是镇长张启山时,明显愣了一下。
“张……张镇长?您怎么来了?”
张启山脸上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将手里的水果篮递了过去:“林小姐你好,冒昧来访,没打扰你们吧?我来……找陈大师有点事。”
他的目光越过林晚晴,投向院内。
院子里的石桌上,摆着一碟瓜子,一碟花生,还有几样精致的小菜。陈玄正四仰八叉地靠在他的专属躺椅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着投射在白墙上的露天电影,嘴里还时不时地对电影里的人物评头论足。
“这男主角脑子有问题吧?明知道是陷阱还往里跳,还不如那匹马聪明。”
那副闲散惬意的模样,与张启山满腹的心事,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张启山提着的心,反而落下了几分。他听过太多关于这位陈大师的传闻,都说他脾气古怪,行事随心所欲。越是这样,反而越证明他是有真本事的。
他走进院子,恭敬地站在离躺椅几步远的地方,没有出声打扰。
陈玄连眼皮都没抬,瓜子嗑得咔咔响,瓜子皮被他精准地吐进旁边的垃圾桶里,形成了一座小山。
直到一部电影放完,林晚晴开始收拾桌子,陈玄才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瞥了张启山一眼。
“又来一个。说吧,你眉毛断了还是鼻子歪了?”
张启山被他这开场白噎了一下,苦笑着摇了摇头:“陈大师见笑了。我不是为自己来的。”
他深吸一口气,神情变得无比严肃郑重。
“我想请大师,替我们清泉镇,算一算未来一年的运势。看看我们这几万人的生路,到底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