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十,酉时三刻。
残阳如血,将西天染成一片凄艳的赭红。队伍已行至河南尹地界,沿着嵩山北麓的官道蜿蜒前行。此地山势虽较轘辕稍缓,官道亦宽阔些许,然两侧古木参天,尽是百年橡、栎,枝叶虬结如盖,遮天蔽日。夕阳的余晖艰难地穿透浓密的树冠,在地上筛下无数跳跃、扭曲的光斑,非但未能驱散幽暗,反将这林间官道映衬得愈发深邃莫测,光影迷离处,仿佛潜藏着无尽魍魉。
赵锋端坐马上,盔甲映着斑驳的光,面色沉凝如铁。他牢记颍川郡守崔琰“日没必宿,绝不行夜路”的铁律,抬头望了望被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估算着时辰,猛地一挥手,声音如金铁交鸣:“速行!务必在日头落尽前,赶至缑氏镇!” 二十里路程,在疲惫的暮色中显得格外漫长。
就在距离缑氏镇约莫七八里的一片尤为茂密的橡树林旁,异变陡生!
毫无征兆地,一股淡黄色的烟雾如同从地底渗出,又似林妖吐息,自道旁密林深处袅袅飘散而出!这烟雾初时稀薄,转瞬便浓稠起来,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腥气,迅速弥漫开来,如同巨大的、无声的黄幔,将整段官道连同队伍笼罩其中!
“不好!是瘴疠之气!速闭口鼻!掩住!” 华老苍老而急促的声音如同惊雷,瞬间刺破车内的压抑。他常年行医,对这邪异气味异常敏感,脸色骤变,眼中精光爆射。枯瘦的手掌闪电般探入腰间药囊,抓出几枚乌黑油亮、气味辛辣刺鼻的药丸,不容分说塞入李昭和车内一名随行近身护卫手中,“舌下噙住!勿咽!” 辛辣之气直冲天灵,令人精神一振。
车外,仓垣的反应更是快逾奔雷!几乎在烟雾飘出的刹那,他已嗅到那丝甜腥,心头警兆狂鸣!“嗤啦!” 一声裂帛响,他毫不犹豫地撕下内衫下摆,同时反手抄起鞍旁水囊——那水囊中的清水早已按华松事先吩咐,掺入了特制的避秽解毒药粉。布条浸湿,带着一股清苦的药味,被他迅速蒙住口鼻,仅露出一双寒星般的眸子,厉声喝道:“赵统领!列圆阵!护住车驾!烟雾剧毒!林中有鬼!” 声音如同冰锥,穿透渐浓的黄雾。
话音未落,密林深处已传来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机括轻响——“嘣!嘣!嘣!” 那是强弩激发特有的、沉闷而致命的颤音!
“噗!噗!噗——!” 数十支弩箭,箭头闪烁着幽蓝的淬毒光泽,如同隐匿在黄雾中的毒蛇獠牙,悄无声息却又狠辣刁钻地激射而出!这一次,目标并非坚固的车厢,而是外围护持的甲士与拉车的骡马!意图再明显不过——瘫痪护卫,困死核心!
“呃啊——!” “嗬…” 两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呼几乎同时响起!两名处于阵型边缘、正奋力举起盾牌的甲士,猝不及防间被毒箭贯入胸腹要害!箭毒猛烈无比,中箭者脸上血色瞬间褪尽,转为骇人的青黑,身体剧烈抽搐着倒下,连挣扎都来不及,便已气绝身亡!拉车的一匹健骡亦被毒箭射中脖颈,悲鸣一声,轰然倒地,口鼻溢出黑血。
“举盾!护马!结阵!” 赵锋目眦欲裂,须发戟张,狂怒的吼声如同受伤的雄狮!剩余的甲士皆是百战精锐,虽惊不乱,闻令如臂使指。沉重的包铁木盾瞬间高举,“叮叮当当!” 一阵密集如骤雨般的撞击声响起,毒箭狠狠钉在盾面、车壁之上,火星四溅!队伍迅速收缩,以骡车为圆心,盾牌层层叠架,构筑起一道血肉与钢铁的壁垒。
黄烟愈发浓稠,甜腥的气味无孔不入,即便隔着药水浸湿的布巾,也熏得人头昏脑胀,胸闷欲呕。拉车的剩余骡马焦躁不安地打着响鼻,四蹄刨地,车厢剧烈摇晃。车内,李昭紧咬牙关,舌下药丸辛辣之气刺激得她泪水盈眶,却也死死护住灵台一丝清明。她透过车帘一道微小的缝隙向外窥视,只见外面一片混沌昏黄,箭矢破空的锐啸、盾牌格挡的闷响、甲士压抑的怒吼与伤者的闷哼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光怪陆离、令人窒息的恐怖图景,恍如堕入阿鼻地狱。
仓垣并未因愤怒而失去理智。他如同灵猫般伏在颠簸的车辕之下,身体紧贴冰冷的地面,最大限度地避开毒箭。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穿透重重黄雾,死死锁定箭矢射来的大致方位。他屏息凝神,耳廓微动,捕捉着林中弓弦再张的细微摩擦、脚步移动的枯枝轻响。“嚓!” 几枚边缘被打磨得锋利如刃的“飞蝗石”已悄然扣在他指间,石面冰冷,带着沉甸甸的杀意。
“咻——!咻——!咻——!” 三道尖锐刺耳的破空声骤然撕裂沉闷的箭雨!仓垣手腕抖动如电,三枚灌注了全身劲力的飞蝗石,循着他听风辨位锁定的三处弩箭发射点,如同索命的流星,精准无比地射入浓密的橡树林中!
“啊!” “呃!” 两声压抑不住的惨呼应声而起!紧接着第三处传来一声沉重的“噗通”闷响,夹杂着树枝折断的咔嚓声!林中那连绵不绝的毒箭攒射,竟被这精准而致命的反击硬生生打断,出现了刹那的凝滞!
“就是此刻!冲出去!” 仓垣低吼一声,身形如鬼魅般自车底暴起!他手中钢刀寒光一闪,“唰!” 一声,精准地斩断了套在那匹因同伴毙命而惊狂躁动的骡子身上的皮索!同时,左掌运足内力,狠狠一掌拍在其后臀之上!“唏律律——!” 那骡子吃痛,发出凄厉长嘶,彻底陷入疯狂,四蹄腾空,不管不顾地朝着前方烟雾相对稀薄处亡命狂奔!
“跟上!护住车!冲!” 赵锋反应亦是极快,厉声咆哮,声震林樾!幸存的甲士们爆发出最后的血勇,盾牌护住侧翼,簇拥着载有李昭、华老的骡车,紧随着那匹发狂的“开路”骡子,如同决堤的洪流,硬生生撞破了那层致命的黄雾帷幕!
甫一冲出烟雾范围,夕阳那最后的、刺目的金红色余晖迎面扑来,晃得人眼前一片模糊,泪水直流。众人贪婪地大口呼吸着林间相对清冽的空气,胸腔火辣辣地疼。惊魂未定地回望,那片密林依旧被浓重的、诡异的黄雾死死笼罩,翻滚涌动,如同蛰伏的、尚未餍足的洪荒巨兽之口,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死亡气息。官道上,两具身着软甲、面色乌黑的甲士尸身,以及两匹倒毙口吐黑沫的骡马,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惨烈。
仓垣勒住同样惊魂甫定的坐骑,脸色铁青,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他死死盯着那片吞噬了袍泽性命的毒瘴密林,深邃的眼眸中杀意如沸,几乎要凝成实质。又是毒! 文甲的手段,一次比一次阴狠歹毒,无所不用其极!若非华老未雨绸缪,备下避瘴解毒奇药;若非他当机立断,以飞蝗石扰敌,驱骡破障…今日这三车数人,恐怕皆要化作这嵩山北麓的孤魂野鬼!
赵锋迅速清点残兵,声音嘶哑而沉重:“折损兄弟二人!骡马毙二!余者…皆带伤!” 士气低落,人人面带悲愤与劫后余生的惊悸。他强压下心中痛楚与怒火,目光扫过疲惫不堪的众人和惊魂未定的车厢,决然道:“此地乃虎狼之窝,不可片刻停留!速行!目标缑氏镇!” 幸存的甲士们默默收敛悲色,扶起受伤同伴,整顿车驾,带着一身硝烟与血腥,向着暮色中隐约可见的镇甸轮廓,踉跄而坚定地奔去。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将他们的身影拉得极长,烙印在染血的官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