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晨光穿透薄雾,将露珠点缀在宋伊人(宋义仁)的鸦青色短褐肩头,沁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踩着犹带夜气的青石板路,再次走向云断山。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腐烂又新生交织的浓烈气息,鸟鸣声在幽深的山谷里显得格外清脆,也衬得四周愈发寂静。
今日白蘅约定的地点是一处溪涧旁的缓坡,这里阳光斑驳,植被尤其茂盛。宋伊人到时,白蘅正蹲在一丛茂密的蕨类植物后,撅着屁股,似乎在观察什么,那身灰布袍子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只剩腰间那个硕大的朱红酒葫芦格外醒目。
“来得正好,小子!”白蘅头也不回,声音却清晰地传来,“轻点儿过来,别惊跑了我的‘宝贝’。”
宋义仁放轻脚步,凑近一看,只见湿润的泥土上有几个极细微的小孔,旁边散落着一些几乎看不见的纤细细丝。白蘅正用一根草茎,极其小心地拨开浮土,露出下面一小片乳白色、网状分布的菌丝体。
“闻闻。”白蘅示意。
宋义仁俯身,一股极其清淡、却异常醇厚的异香钻入鼻腔,让她精神一振。“这是……菌菇?好奇特的香气。”
“嘿嘿,算你鼻子还没废。”白蘅得意地压低声音,“这叫‘地脉灵芝’,不是真灵芝,算是一种奇特的地菌。长得慢,藏得深,就这点菌丝,没十年八年长不成。它的孢子粉,是安神定魄、修补心脉的宝贝,比那人参鹿茸还稀罕!就是这玩意儿娇气,采摘时机不对,或者伤了菌丝,立马失效,变得比土还不如。”
他一边说,一边用特制的玉片和小毛刷,屏住呼吸,如同对待绝世珍宝般,将那些几乎看不见的孢子粉一点点收集到一个扁平的玉盒里,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精灵。阳光透过叶隙,正好照在他专注的侧脸和那双稳定得不像老人的手上,竟有种神圣的仪式感。
宋义仁连大气都不敢出,静静地看着。她能感受到白蘅对这份天地造化的极致敬畏。这绝非普通采药人所能有的心境和手法。
收集完毕,白蘅才长舒一口气,小心盖好玉盒,揣入怀中。他站起身,捶了捶腰,又恢复了那副老顽童的样子:“看傻了吧?告诉你,这宝贝,万金难求!不过嘛,”他话锋一转,狡黠地眨眨眼,“跟你说了也白说,你这三脚猫功夫,再练十年也找不到、采不着!走,今天教你点实际的,怎么找‘半夏’,这玩意儿虽然便宜,但用量大,炮制好了也能卖个好价钱,够你给你娘多买几顿肉了。”
他看似随意地将话题从稀世奇珍拉回到普通药材,但宋义仁心中却波澜起伏。白蘅展示的这个世界,远比她想象的更深邃、更广阔。她愈发肯定,这位前辈绝非凡人。而他看似无意提及的“给你娘买肉”,又让她心头一暖,他似乎……很了解她的处境和需求?
接下来的寻找“半夏”过程,白蘅依旧毒舌不断。“笨蛋!那是天南星!你想毒死人吗?”“哎哟喂,你这眼睛长着出气的?半夏的叶子是这般模样的吗?”但每一声斥责后,都会极其详尽地指出区别要点,甚至抓起她的手,让她去触摸叶片背面细微的绒毛差异,感受根茎不同的质地。
宋义仁学得极其专注,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她也顾不上擦。她能感觉到白蘅的教学方式在变化,更加细致,也更注重实践感知。有一次,为了挖一株长在石缝深处的半夏,她手背被尖锐的石棱划了一道口子,血珠立刻渗了出来。
“啧,笨手笨脚!”白蘅嫌弃地嘟囔,却动作极快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点淡绿色的药粉,不由分说地按在她的伤口上。药粉触肤一片清凉,血立刻止住了,甚至疼痛都减轻了大半。
“谢谢前辈。”宋义仁低声道谢,下意识想收回手。
白蘅却没立刻松开,他的手指粗糙有力,看似随意地搭在她的手腕上片刻。宋义仁浑身一僵,心跳骤停——他是在探她的脉?女子脉象与男子有细微差别,寻常人看不出,但白蘅这等高人……
然而白蘅只是极快地一触即放,仿佛只是确认她手稳不稳,脸上依旧是那副嫌弃表情:“谢什么谢!浪费老夫的好药!下次再这么毛躁,就让血流干算了!”但他转过身去时,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了然的笑意。果然……阴脉略浮,是女娃没错。根基比想象中还好些,就是有些气血亏虚,得补补。
宋义仁强作镇定,心中却擂鼓大作。他发现了?还是没发现?她不敢确定,只能更加小心。
……
与此同时,胜郡城内,赵致远派出的护卫正在仔细排查。他们很快从粮店伙计口中得知,宋家最近确实不再购买最便宜的陈米,而是换成了中等的新米;又从肉铺老板那里听说,那宋姑娘偶尔会来买一小条五花肉,虽不多,但频率比以往高了不少。更重要的是,他们打听到,宋明轩的确将于下月参加县试,所需费用虽不多,但对宋家而言绝非小数目。
消息传回郡王府,赵致远坐在窗明几净的书房里,指尖划过光滑的紫檀木桌面。窗外是精心修剪的花圃,花香馥郁,与宋伊人此刻身处的山林气息截然不同。
“能自行购买米肉……还有余钱供弟弟考试……”赵致远轻声自语,眼神冰冷,“看来,是真的找到些门路了。”他几乎能想象出宋伊人拿着自己挣来的铜板,仔细盘算着购买食物的模样。那份独立,那份挣脱他掌控的迹象,让他感到一种被冒犯的不悦。
“王管事。”他淡淡开口。
“老奴在。”王管事躬身。
“下次送去宋家的东西,照旧。但……”赵致远顿了顿,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去查清楚,胜郡今年主持县试的学官是谁,打点一下。宋明轩的卷子,无论做得如何,都让它‘不合规矩’。不必做得太明显,让他落榜即可。”
他要一点点掐灭宋伊人所有的希望。让她明白,没有赵家的允许,她连让弟弟读书出头这点微末的希望,都守不住。
……
傍晚,宋义仁背着半篓半夏和一些其他草药下山。今日的收获不算珍贵,但白蘅的指点却让她对常见药材的理解更深了一层。她先去回春堂卖了药材,又将新制的两罐白芨膏交给周掌柜代售。
揣着新得的几十文钱,她没有立刻去买米买肉,而是先去书铺,为弟弟买了一刀质量更好的考试用纸,又去杂货店称了一小包弟弟爱吃的桂花糖。
回到家中,炊烟袅袅。宋明轩正在灶下烧火,小脸被映得通红。张氏的气色似乎又好了一些,正靠在床头做着针线。
“姐,你回来了!”宋明轩看到纸和糖,眼睛一亮,却又懂事地说,“姐,不用总给我买这些,省着点给娘买药。”
“用功读书就是给家里省钱了。”宋伊人笑着摸摸他的头,将糖塞给他,又对母亲说,“娘,今天感觉怎么样?我买了条鱼,晚上炖汤喝。”
她走进里屋,打开那个旧木箱,将今日赵家送来的、依旧精致的点心和一块不错的布料放进去,看都没多看一眼,仿佛只是存放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然后,她拿出那本账本,就着窗外最后的天光,提笔蘸墨,认真记下:“某月某日,收赵家‘接济’,细点一盒,细布一匹,折银一两五钱。”账本上的数字又增加了,但她心中已无波澜,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执拗的记账本能。
合上账本,她看向窗外。暮色四合,远山如黛。她不知道赵致远的算计已经如同阴影般笼罩下来, 目标——她最在意的弟弟。她只知道,自己必须更快地成长,更努力地积攒力量。山中的白蘅前辈是希望,怀中的铜钱是基石,而心底那份不屈的意志,则是照亮前路的光。夜色渐浓,小院的灯火温暖而坚定,仿佛在无声地对抗着来自郡王府的冰冷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