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胜郡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无声的炼狱。
郡王府的搜查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变本加厉。不再局限于夜间和偏僻巷弄,而是光天化日之下,大队侍卫便敢直闯民宅,翻箱倒柜,稍有迟疑或反抗,便拳打脚踢,甚至以“同党”之名当场锁拿。一时间,胜郡人人自危,街道萧条,往日里最热闹的市集也只剩寥寥几个胆大的摊贩,且个个面色惶惶,如惊弓之鸟。
宋家小院更是成了重点“关照”对象。虽未再破门而入,但每日都有不同的生面孔在巷口徘徊,目光如同跗骨之蛆,时刻监视着这里的动静。宋明轩谨记姐姐的吩咐,坚决不开院门,但凡有敲门盘问,他便依计行事,要么哭喊母亲病危,要么诉说姐姐急病不起,声音凄厉,引得四邻侧目,那些探子一时倒也真不敢再强行闯入,生怕惹上逼死人命的麻烦。
但这无形的压力,比刀剑加身更令人窒息。宋明轩迅速消瘦下去,眼窝深陷,整日活在恐惧之中。张氏病情反复,受不得丝毫惊吓,多数时间都昏昏沉沉。
而宋伊人,则成了连接这窒息囚笼与外部世界的唯一通道。她每日依旧准时出门,背着药篓,脸上是洗不去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静。她熟练地应对着巷口的盘问,言语卑微,眼神躲闪,将一个家遭巨变、艰难度日的可怜女子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
只有当她走入云断山深处,来到白蘅那与世隔绝的草棚时,那层伪装才会稍稍褪去,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实质。
“哼,赵弘毅那条老狗,也就这点出息了。”白蘅听完宋伊人描述的城内情况,嗤之以鼻,但浑浊的眼底却掠过一丝凝重。局势越紧,对他们越不利。
“师父,‘焚心烬’已成。”宋伊人从怀中取出一个指节大小的细竹管,递了过去。里面是她耗费心血炮制出的灰白色粉末,无色无味,却蕴含着阴毒的焚身之力。
白蘅接过,拔开塞子,极其小心地嗅了一下,又倒出微不可察的一点点在指尖捻开,仔细观察色泽和质感,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成色不错,火候掌握得也准。小子,你这方面倒真是个天才。”
白衡似乎已经习惯了对宋伊人(宋义仁)的称呼,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极其严肃:“记住,下药的机会只有一次,必须确保万无一失!量,绝不能多!混入他的日常补药中最不易察觉。若是那‘凝神香’真如你所言,便更是天赐良机!”
“弟子明白。”宋伊人沉声道。机会……她需要一个能再次接近赵致远药炉或者熏香的机会!这难度极大,郡王府如今戒备森严,尤其是世子院落,恐怕连只苍蝇都难飞进去。
接下来的两日,宋伊人一边跟着白蘅学习更精妙的毒理和应对盘查的技巧,一边如同最耐心的猎人,默默观察和等待着时机。她甚至冒险更靠近郡王府的后巷,观察仆役出入的规律,垃圾倾倒的时间,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破绽。
然而,赵致远似乎真的被“病”和“谣言”折磨得风声鹤唳,院内管理极其严格,几乎无隙可乘。
转机发生在第三日下午。
宋伊人从山上下来,刻意绕到郡王府后巷附近。恰逢府中运送垃圾的杂役推着板车出来,两个婆子跟在车旁,低声抱怨着什么。
“……真是倒了血霉,偏赶上这个时候……”
“可不是吗?刘嬷嬷这一病倒,灶上的事乱成一团,世子爷的药罐子都差点没人看……”
“少说两句吧!赶紧倒了垃圾回去,如今府里查得严,稍有不慎就要挨鞭子……”
宋伊人耳朵敏锐地捕捉到“刘嬷嬷”、“病倒”、“世子爷的药罐子”这几个词,心中猛地一动!
负责赵致远药膳的嬷嬷病倒了?灶上人手不足?
她不动声色地放缓脚步,目光扫过那板车上的垃圾——里面赫然有一些破碎的药罐残片和熬废的药渣!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
她立刻转身,不再回家,而是直奔城中唯一的药铺“济世堂”。她记得,“济世堂”的老掌柜年轻时曾受过父亲宋仁翔的恩惠,对宋家一直心存怜悯。
赶到“济世堂”时,天色已近黄昏。药铺里颇为冷清,老掌柜正戴着眼镜,在柜台后打着算盘。
“周掌柜。”宋伊人走进店内,低声唤道。
老掌柜抬起头,看到是宋伊人,叹了口气:“是伊人啊……又来抓药?你娘的病……”
宋伊人摇摇头,快步走到柜台前,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极快:“周伯伯,我今日不是来抓药的。我想向您打听个事,郡王府近日是否来采购过大量安神定惊的药材?”
周掌柜闻言,脸色微变,警惕地看了看门口,这才低声道:“你问这个做什么?郡王府的事,岂是我们能议论的……”
“周伯伯!”宋伊人语气急促,眼中适时地涌上泪水,带着绝望的哀恳,“我弟弟……我弟弟前日被王府侍卫盘问时,吓得失了魂,如今高烧不退,胡话连连,郎中说需得用类似的方子安神……可我实在不知该如何用药,又怕用错了反而惹祸……求您看在我爹的份上,指点我一二!我只想知道他们用了哪些药,绝不敢外传!”
她这番说辞半真半假,情真意切,加之宋家近日的遭遇人所共知,老掌柜顿时信了七八分,心生怜悯。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低声道:“唉……造孽啊……王府前日确实来人大肆采购了一批,主要是极品朱砂、远志、酸枣仁,还有……还有少量的龙齿粉,说是世子爷受惊夜啼,需要重剂安神……”
龙齿粉!宋伊人心中狂跳!这正是“焚心烬”需要借助的最佳药引之一,能极大掩盖其燥热之性,并引药力深入骨髓!而且,赵致远果然在用安神重剂!刘嬷嬷病倒,灶上混乱……
天赐良机!
她强行压下心中的激动,对着老掌柜千恩万谢,匆匆离开药铺。
她没有回家,而是再次绕到郡王府后巷,守在一个隐蔽的角落,如同潜伏的猎豹,死死盯着那扇运送垃圾的角门。
耐心等待了约莫一个时辰,天色完全黑透。终于,角门再次打开,一个十四五岁、穿着粗使丫鬟服饰的小丫头,提着一个泔水桶,吃力地挪出来,准备倒入巷口的大污桶里。
宋伊人目光一凝就是现在!
她迅速从药篓里拿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她提前备好的、能令人短时间内腹痛如绞、腹泻不止的巴豆粉。她计算好风向,指尖微弹,一小股粉末悄无声息地飘散出去,恰好笼罩了那小丫鬟的口鼻附近。
“阿嚏!”小丫鬟猝不及防,吸入了少许粉末,顿时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并未在意,继续吃力地提着泔水桶。
宋伊人则迅速隐回黑暗之中。
不过半盏茶功夫,那刚倒完泔水的小丫鬟忽然脸色一变,丢下桶,捂着肚子就往巷子深处的茅厕方向狂奔而去,显然药效发作了。
就是现在!
宋伊人如同鬼魅般从暗处闪出,迅速走到角门外。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灶房区域的嘈杂声和抱怨声。她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用一种焦急惶惑的语调,对着门缝内喊道:“李婶子!李婶子可在?快去看看小翠吧!她在茅厕那边晕倒了!吐了一地!”
灶房内的嘈杂声顿时一静,随即一个粗嗓门的女人声音响起:“什么?那个死丫头!净会添乱!”脚步声响起,似乎有人骂骂咧咧地朝后院茅厕方向去了。
趁着这短暂的混乱和人员走开的空隙,宋伊人猛地推开角门,闪身而入!
门内是一个堆放柴火和杂物的狭窄院落,连通着巨大的灶房。此刻灶房里人影晃动,似乎正因为人手不足和刘嬷嬷病倒而有些忙乱。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和饭菜香气。
宋伊人心跳如鼓,目光如电,迅速锁定了角落里一个正冒着热气的紫泥小药罐——那是单独看守的文火,显然是重要人物的用药!罐子旁还散落着一些尚未收拾的药材包,上面隐约可见“济世堂”的戳印和“朱砂”、“龙齿”等字样!
时间紧迫!她没有任何犹豫,如同演练了千百遍般,迅速靠近那药罐。指尖寒光一闪,那细竹管已入手。她拔开塞子,极其小心地将里面约莫三分之一量的“焚心烬”粉末,均匀地抖落进翻滚的药汁中!
粉末遇液即化,无色无味,瞬间消失无踪!
做完这一切,她立刻后退,闪身躲到一堆高高的柴垛之后,屏住呼吸。
几乎就在同时,一个胖厨娘端着盘子从灶台另一边转过来,嘴里还在抱怨:“……一个个都不省心……这药快好了吧?赶紧给世子爷送去……”
她并未察觉异常,径直走到那小药罐前,看了看火候,然后用布垫着,将药汁滤出,倒入一个温着的白玉碗中,放在托盘上,匆匆端出了灶房。
整个过程,快、准、狠!不超过十息!
宋伊人靠在冰冷的柴垛上,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声音,几乎要蹦出喉咙。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成功了!
她不敢多留,确认无人注意这个角落,立刻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出角门,重新融入外面的黑暗之中。
直到远离郡王府那条街,她才敢靠在一处墙角,大口大口地喘息,双腿软得几乎站立不住。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打更的梆子声。
三更天了。
她抬起头,望向郡王府那片灯火辉煌、却如同魔窟般的建筑群,眼中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和决绝。
种子,已经种下。
接下来,只需等待它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她转身,步履蹒跚地,向着那个破败却唯一能给予她一丝喘息之地的家走去。
身后的黑暗,浓重如墨,仿佛吞噬了一切声响和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