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看着她：“没什么。现在这样很好。”他接受了她的说法，也认可了她现在的状态。
得到回应，秦兰脸上的笑容更自然了些：“那我先走了，居委会那边还有点事。”说完，利落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陈默的视线从门口收回，落在那摞崭新的、色彩鲜艳甚至有些刺眼的宣传单上。
她的转变，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无可指责。热情，得体，高效，真正融入了社区肌理，不再带有任何针对他个人的、令人不适的执着和情感投射。言行举止，分寸感把握得恰到好处，甚至主动为过去可能造成的“困扰”道了歉，完成了情感上的“断尾”。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合理，那么积极向上，充满了健康的正能量，符合社会对一个优秀志愿者的所有期待。
然而，陈默身体里那根属于顶级侧写师的、常年浸泡在人性最幽暗角落而淬炼出的、近乎本能的警惕神经，却下意识地在这片“正常”与“合理”之中，捕捉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不存在的非协调弦音。转变如此彻底迅速？
就在这时，桌面的手机屏幕亮起，幽冷的光打断了他惯性般的思维发散。是市局技术队那个他私下拜托帮忙深挖一下高鸿磊和“心晴港湾”关联的小伙子发来的最终回复。
“默哥，按您的要求，动用所有合规权限，彻底查清了。高鸿磊那边，所有银行流水、通讯记录（包括已删除恢复的）、社会关系网络（国内国外）、甚至其直系亲属的账户都捋了三遍以上。结论和之前初步判断一致：确实与周启明案、李娟案（3.17案）无任何直接或间接交集。他的核心问题主要在违规参与境外某药企灰色地带的药物咨询顾问工作，涉嫌泄露内部资料和违规操作，但那是经侦和药监那边另案处理的事情，和咱们这条线完全无关。‘心晴港湾’的c7号匿名者线索也彻底断了，后台日志物理损坏严重，就是个死胡同。看来咱们之前确实敏感过度，想多了。附件是最终报告全文。”
陈默看着这条消息，沉默了足足一分钟。
想多了。
是啊。3.17案证据链完整清晰，逻辑闭环，早已盖棺定论，省厅的复核也没有问题。高鸿磊，只是人生轨迹中偶然与秦兰产生交集、又因其自身不干净而显得可疑的无关噪音。而秦兰…她的转变或许并没什么复杂的阴谋论底色。一个聪明、敏感、或许最初确实因表姐之死而心怀执念、试图从他这里寻找答案或情感依托的女性，在被他明确而不留余地地拒绝后，将精力转移到更广阔、也更健康的社区服务中，并从中找到了真正的价值和归属感。这完全符合心理学上的补偿和升华机制。她的热情，或许就是真的热情。她的踏实，或许就是真的踏实。她的笑容，或许就只是笑容。
他拿起手机，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敲击，回复了两个字：“收到。辛苦了。”
放下手机，他再次看向门边那摞色彩鲜艳、甚至有些俗气的宣传单。秦兰那汗涔涔的、健康红润的、不施粉黛的脸庞和那双坦荡自然的、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在脑海中显得格外清晰平凡。褪去了“受害者家属”、“可疑接近者”的标签，她或许，真的就只是一个找到了生活新支点的、热心肠的普通志愿者而已。
他微微摇了摇头，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某种释然。也许，老马那句粗俗的调侃话糙理不糙，是自己太不近人情，太习惯性地用审视罪犯的显微镜去打量每一个靠近的人，包括那些可能并无恶意的普通人。
恰在此时，档案室的门又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秦兰探进半个身子，脸上带着点匆忙和不好意思，额前的碎发还有些湿漉：“抱歉陈警官，再打扰一下，刚忘了问，咱们所里大概需要多少份宣传单？下次居委会统一印刷的时候我好心里有个数，免得不够或者浪费了。”她的问题具体、实际、充满务实精神，眼神清澈明亮，没有任何试探、躲闪或多余的情绪，完全沉浸在一个志愿者负责人的角色里。
这个打断，这个具体到甚至有些琐碎的问题，恰到好处地、彻底地敲碎了陈默脑中最后一点残存的、盘旋不休的疑影。一个别有用心的人，不会关心宣传单的具体数量这种微不足道的细节。
“这些先放着吧。具体用量还不确定，不够我会让内勤直接联系居委会。”陈默回答道，语气比之前似乎缓和了微不可察的一丝，虽然依旧平淡，但少了那份惯有的、拒人千里的冰冷。
“行，那我知道了。有需要随时联系居委会或者找我都行。”秦兰点点头，干脆利落，得到答案后没有任何寒暄，“那你忙，我走了。”说完，便轻轻带上了门，没有再多停留一秒。
陈默向后靠在椅背上，椅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第一次没有立刻投入到下一项工作中，而是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派出所前院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嘈杂声——民警调解纠纷时提高了音量的劝解声、办事群众带着口音的询问声、电话铃声、甚至还有不知哪里传来的、清脆的自行车铃响。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也许很久没有真正去“听”这些声音了。它们一直只是他需要过滤掉的背景噪音，是干扰他专注工作的无用信息。但此刻，它们听起来却如此…正常，甚至有点生机勃勃，构成了一幅真实无比的基层生活图景。
或许，生活有时候就是它表面看起来的样子。并不总是需要侧写师去解构、去分析、去挖掘隐藏在帷幕之后的东西。有些帷幕，或许本就只是为了遮挡琐碎，而非隐藏罪恶。
他重新坐直身体，将关于吴志远案的结案报告拉到面前，开始专注地撰写最后的摘要。那些文字似乎变得顺畅起来，不再有之前那种莫名的、源于内心自我怀疑的滞涩感。